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你走过冬天》作者:芥末君【完结】 内容简介:必也历经春天吧? 1.   季琛将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寒冷阴沉的天气加重了他的症状。他的大脑正尖叫着让他去死。   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已经糟糕到……适合给前任好友打电话。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来北海。   季琛颤抖了一下,毛毯发出沙沙的声音。左边的耳塞掉出来,沿着脏乱的睡衣滑到了找不到的地方。   季琛没有力气去捡它。   现在他呆在临时租住的独立阁楼里。墙纸是暖橙色调,嵌着一扇面阳的窗户。   他的床上堆满了被褥,半边耳机喧闹着青春励志偶像乐团的浮夸表演,令他的脑子和耳朵一起疼起来。   但季琛不敢拒绝其中任何一项。   是的,他就是一团乱麻,没法光鲜亮丽地活过哪怕短短一年,总是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拯救他的生命以免他哭着一寸一寸割开自己的动脉。   ——说起来,水果刀已经还回去了吧。   这个想法让季琛松了一口气,又有那么点微妙的遗憾。他的房间里从来不留刀具,连剪刀也寄存在楼下房东那里。   固然有些麻烦,但这至少可以保证他拿到剪刀的前提是有理智和力气走下楼。   理智。   季琛本能地摸向床头的药盒,然后意识到今天的氯丙咪嗪已经服完了——   不止是今天。一周来他都加大了剂量,药盒已经空了。   也许抽屉里还剩着去年的多虑平。那会儿他跟裴鲤蜜里调油,几乎没有用过药。但为了他的心脏考虑,季琛今天绝对不能再服药了。   今天。   季琛与混沌的大脑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将视线挪到手机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21:17,那意味着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可以用安眠药了。   然后他看清了11:17的字样。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季琛淹没。   季琛紧紧抓着手机,指节凸起。他去不了医院,但至少应该给120打个电话。医生们知道怎么对付他。会有人看着他不让他随便去死。   那当然是很好的,但季琛没法打给120。   他就是做不到。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的手指就会恐慌得颤抖。有很长一段时间,唯一能跟季琛电话交流的人是裴鲤。但现在裴鲤也不会接他电话了。   这都是因为他就是那么一团糟。   一   季琛记得遇见裴鲤也是在冬天。   那时候他在学校里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厅打工。   季琛不喜欢也不需要打工,但这份零工就像那些愚蠢的粉色心形墙纸,或者《欢乐颂》。   他需要按时出门,避开人群,并且被人看着。   裴鲤穿着套头衫和牛仔裤闯进来的时候是凌晨。咖啡厅里只有季琛和倒班补觉的工友。   裴鲤反手扣了扣收银台以唤起埋头做作业的季琛的注意力。而季琛一抬头,就看见了裴鲤眉梢眼角那些融化的雪水。   “两个牛肉三明治,一杯——”季琛看见裴鲤掏钱包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懊恼的神情,出乎意料地可爱,“没了,就俩三明治。堂食。”   季琛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他递过去两个三明治和一杯热咖啡,就像没看到裴鲤的窘迫表情一样,接过他手上皱巴巴的零钱,自己替裴鲤付掉了咖啡钱。   “这边比较暖和。”季琛指了指他隔壁桌的位置。暖气片就在旁边,气温舒适到季琛穿着薄毛衣也有些热的程度。   “……谢谢。”裴鲤有些局促地道了谢。他的眉梢很纠结地耷拉着,露出个十分孩子气的别扭神情。   季琛有点想伸手摸一摸。   后来裴鲤成了咖啡厅的午夜常客。   他总是带着笔记本,坐在季琛推荐的位置上,点一杯热咖啡和两份三明治。   季琛为此感到高兴。   他喜欢值夜班的时候有零星几位客人,哪怕忙一点也没关系。   而裴鲤在旁边敲打键盘的规律声响令他安心。   裴鲤一般在凌晨四点离开,季琛猜测他大概早晨有课。   周末的时候他会留得更晚些。   他们认识的第一个周末,裴鲤很害羞地问季琛,有没有空一起走,他请早饭。   季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后来季琛发现,凡是涉及到裴鲤的事情都会变成惯例,譬如咖啡厅的午夜之约,譬如周末早晨的同行。   通常那时候季琛已经跟早班的工友换过班了。他会磨蹭一会儿,然后跟裴鲤一起骑车回去。他住在校外,需要绕上好大一圈才能从学校后门钻出来。但是季琛乐意。   他太需要陪伴了。   2.   并没有人会陪着他。   季琛紧紧抓着手机。他应该划亮屏幕。   这是个困难的举动,但他最后还是做到了。   默认界面干净清爽,可天晓得季琛多么怀念一年前那张他和裴鲤的合照——他的手指凝固在了屏幕上。   季琛记得很清楚,那张照片是裴鲤的父亲亲手删掉的。   当然,裴鲤从来不喜欢他。裴鲤甚至不是个同性恋。全都是季琛的错。   裴鲤根本不应该认识他。   这是个艰难的想法。   季琛眼睛一酸,忍了一上午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无声地流着。   眼泪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已经克制了半个月没有哭过了,但情绪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   季琛抽噎着做深呼吸。   那是指导手册上讲述的所有情绪调节手段中他唯一有自信能做到的一条。他原本希望这能稍微平复一下他的情绪。可惜事实证明,它只是让季琛更深地意识到自己哭得一脸狼狈的凄惨状况。   痛苦和自我厌弃像锯子一样拉扯着季琛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沸腾的血液像是下一秒就要榨干季琛的理智。   抽噎带来的呼吸不畅让季琛晕眩起来。视网膜上紫色的斑点逐渐着剥夺他的视野,季琛的目光定格在床头的安眠药瓶,然后巨大的恐慌席卷了他的思维。   药瓶里的药,不是刚好三片,而是整整一满瓶。   二   季琛并不健忘。   事实上,季琛算是个很有记性的人,尤其是在与裴鲤作对比的时候。   他第一次进裴鲤的寝室就险些被堆到半人高的洗衣篮砸到身上。裴鲤眼疾手快地扶住那些脏衣服,窘迫地对季琛一笑。   秋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台洒进来,裴鲤的笑容好像融化在阳光里一样。   裴鲤翻箱倒柜找网球,季琛抱着自己的球拍坐在裴鲤的床上,撑着下巴看裴鲤急吼吼地上蹿下跳。   他有种单薄而又喜悦的预感,这个冬天,他会过得很好。   在季琛看来,裴鲤十分可爱,就是人太没收拾,最夸张的一次还弄丢了小一万块的软件合同——后来季琛在裴鲤床单底下找到了。裴鲤怕丢才放在那儿,结果放着放着自己给忘了。   那次裴鲤特别高兴。   他家庭条件很一般,生活费用是自己挣出来的,那份合同代表着他接下来两年半都不用到处找外快。   他乐得当场把季琛抱起来亲了一口。   季琛刷地就脸红了,好在裴鲤没有发现,依旧“小琛”、“小琛”地叫着,兴奋地讨论去哪儿吃庆功宴。   裴鲤的确请了顿好的,还点了很贵的红酒。   季琛遵医嘱是不能喝酒的,瞧着裴鲤难得这么开心,想想认识裴鲤之后也停药一阵子了,还是忐忑地稍微喝了一点。   结果一点就醉了。   季琛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寝室。   书桌的小灯亮着,裴鲤在写代码。被子掖得很严实,没开暖气的深秋也不觉得冷。裴鲤听到动静,回头冲着季琛一笑。   这一幕简直击中了季琛的软肋,心里都弥漫着暖意。   入睡前,季琛觉得自己也许不会再需要药物了。   。   可床头有一整瓶阿普唑仑。   季琛勉强移开了目光。   他希望是自己忘了新开瓶的药需要分装,但他也同样知道这只是借口。   本能性的举动,即使是在昨晚临睡前那糟糕透顶的状态下他也不应该“忘记”。   那个药瓶的存在就像是昨晚的他惨笑着说“你可以去死了”。   然而季琛不想死。   为了把安眠药隔绝在视野之外,季琛把多余的被子全都堆了上去。   氯丙咪嗪和情绪给心脏的负荷太重,他又是喘息又是哽咽地倒在床上,几乎抽不过气来。视野里闪光点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每一个都在催促他——   去找杯水。   是的,这很合理,他哭了一上午,该渴了。   季琛混混沌沌下床,险些跌倒,又扶着书桌站住了。   桌子上有一杯水,他留给晚上服药的。杯子是几年前抑郁症互助社的纪念品,埃菲尔铁塔的剪影上写着各种语言的励志句子,季琛都会背了。   他小心地捧起杯子。   那水已经凉了,但季琛不怎么在意。他端着那杯水跌跌撞撞地向床头走去。   那里有什么是他需要的——   “我的心中千军万马/勇敢狂奔!”   季琛不小心扯松了耳机线,少年主唱扯着嗓子嘶吼的高音在空气中爆发开。他恍惚了一下才迟钝地想去关掉音乐。但在此之前……   季琛恐惧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   他刚刚想要做什么……?   陶瓷杯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水洒满了房间的一角。季琛恐慌得浑身颤抖。   他像是站在悬崖边缘,只要迈出一步,哪怕一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按通了紧急拨号。   三   季琛的紧急拨号键设置成了裴鲤的号码,只是为了公平。   “再有这种事,先给我打电话知道吗!”季琛一边叹气一边夺过裴鲤手机,把空荡荡的紧急拨号列表添加上自己的名字。   裴鲤裹成一个球坐在床上,很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怕你在忙,你这周有三门期末啊。”   “我再忙都有空给你买药,”季琛瞪了裴鲤一眼,取下他腋下的体温计,“38.2度,真不去医院?”   “不去,”裴鲤指了指课本,吸了吸鼻子,“我都一个学期没去上课了,明天得去考试,不然会挂科。”   季琛递过来消炎药,很心疼地看着裴鲤的黑眼圈:“也别太拼了。”   “没办法,前阵子都在找投资人,”裴鲤躲开了一点:“你别被我传染了。”   季琛爬上床把裴鲤推倒塞进被子里:“我不怕。”   裴鲤半张脸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他看着季琛,眼神也像浸染了温度。他说:“小琛,你对我太好啦。”   季琛微微一笑,没说话。   裴鲤不知道,他给季琛的,远比这些要多。他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他喜欢接到裴鲤的电话。   他喜欢裴鲤。   4.   电话接通的振动像让季琛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您好,这里是飞讯时空-——”   “……不,打错了。”   季琛急促地打断。   季琛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完这句话,然后迫切地想要挂断电话。   他极度眷恋与人交谈的感觉,但不是在这种时候。他没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抽噎和哭腔了。   颤抖的手指沾了泪水,触摸屏没有感应,季琛用力地在被子上擦净手指,被套拉链将指腹刮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小琛?”   有那么一瞬间,季琛恐惧得寒毛直竖。他几乎不能呼吸。   但他没有挂断。   “小琛,是你吗?”   “……”   季琛屏着呼吸听手机里传来裴鲤的沉稳声音。   摇滚天团还在唱“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季琛按错了好几次,终于关掉了音乐。   “小琛?”   “……嗯。”   季琛抑制住哭腔应了一声。他喜欢听裴鲤叫他的名字。   裴鲤还在叫他小琛,真好。   四   裴鲤比季琛高一年级。   “……完全不敢相信,”裴鲤的室友兼合伙人陈彤旗托着下巴左看看一身帽衫牛仔裤白球鞋的裴鲤,右看看西装革履头发还喷了发蜡的季琛,啧啧称奇,“除了身高,裴鲤就没一点儿学长的范儿了。”   季琛很随和地笑了笑:“法务顾问嘛,还是严谨些好。”   裴鲤不满地皱起眉:“喷什么发蜡啊,还能不能好好摸头了。”   季琛飞了他一眼。   裴鲤在毕业那年创立了飞讯时空,主营移动端社交工具。   移动端的春天,满地都是大学创业者,好像人们变成了行走的用户要求,而app可以拯救世界。   理所当然的,法学院的季琛是他们的法务顾问。   起初,工作相当清闲,季琛也就是偶尔出去给裴鲤撑撑场子。然而随着移动端竞争白热化,同质app有candy daddy的开始拼爹,没有的开始互诉侵权,明里暗里腌臜事儿一大堆,季琛忙得脚不沾地,大四上期末连挂了三门课。   考试周结束的时候裴鲤特别严肃地跟季琛说,不然就先放着,好好学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合伙人一直在叹气。法务方面的事情交接起来麻烦不说,再请人也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   季琛嗯嗯啊啊地应着话,回身就热血上头,直接交了肄业申请。   裴鲤险些没被他气死。   孤身到裴鲤租的办公室时,季琛很光棍地挑衅:“你没信心飞讯能养我?”   裴鲤表情复杂:“你可以有更保险的路。”   季琛嘲笑他:“是不是新时代三好青年了,冒险都不敢?”   裴鲤叹口气,揽着季琛的肩膀:“是啊,我就是不敢拿你冒险。”   5.   可那又算什么冒险呢。   季琛模模糊糊地想。   离开裴鲤,才是最大的风险。   电话那头裴鲤似乎是从会议室出来了,背景音嘈杂了起来。季琛有些焦虑。   “小琛,”裴鲤耐心地叫他名字,“你在哪儿呢?”   季琛稍稍移开捂住话筒的手。他没想好要跟裴鲤说什么,他甚至忘了为什么要给裴鲤打电话。   他们已经绝交了。   ——绝交了。   季琛感觉自己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但他甚至没能听到。剧烈的喘息和抽噎又掐住了他咽喉。季琛痛苦地弓起了背。   “小琛?你在哭吗?小琛?”   隔着大半个城市,裴鲤声音里的急切太不真实。季琛想要回答,但泪水堵住了他的声音和呼吸,他紧紧地抓着床单直到这一阵骤然的疼痛稍稍降低。   “深呼吸,小琛,别怕,我在呢。你在哪儿?深圳?广州?成都?”裴鲤报了一大串地名,都是南方城市。裴鲤知道季琛不喜欢冬天。   他只是不知道季琛这么恐惧冬天。   五   “PTSD诱发重症抑郁,伴有SAD,”医生阅读着季琛的病历,“有过治愈记录,最近又复发了?”   “是的。”季琛绞紧了手指。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病,“最近压力比较大……”   医生熟练地递给他测试表:“放松,先做个测试。你有朋友来接吗?”   季琛握住了口袋里的手机,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可以要裴鲤来接他,或者随便找个实习生。   但他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出现在心理诊所。   十多年了,季琛还没能接受这个。   是的,他喜欢夏天,讨厌冬天,害怕天黑和孤独。很多人都是这样。   只是那些人能控制住自己,而季琛。   他就是那个输给恐惧的弱者。   季琛隐约知道自己复发的原因。   冬天,还有裴鲤。   他喜欢裴鲤就像喜欢太阳,但现在裴鲤和他自己都太忙,只能在周会上见个面。   之前两个月他们经济上捉襟见肘时,他与裴鲤住一起。窄小的地下室,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一顿外卖隔了一天半才有时间吃。   可那些都没关系。   后来裴鲤拿到了天使投资,第一件事就是给团队补发了三个月工资。季琛现在还记得裴鲤苦着脸把钥匙递给他的样子。   裴鲤说:“小琛,我欠你太多啦,先给你补一间公寓好吗?我知道,你本科就在校外租房子,肯定是不喜欢跟大家住的。我想给你买一间向阳的大公寓,可惜现在还不够钱。这一间租了一年,算补给你的好吗?”   他说着说着,就不好意思起来,拿手指挠了挠鼻梁。   那真的太可爱了。   于是季琛说好。   他没办法告诉裴鲤,他不想要大房子,他也不想一个人住。   他只想要他。   6   他一定是太想要裴鲤了。   季琛紧紧抓着手机。   他应该告诉裴鲤他很好,就像他状态更好的时候做的那样;或者他应该干脆挂掉,以保守他与裴鲤父亲的承诺。   ……是的,挂断。   季琛摸索着按到了关机键,等着5秒后的自动关机。   裴鲤还在说些什么,季琛一阵耳鸣,几乎听不清。   他只听到裴鲤叫他的名字。   裴鲤的声音还在继续。季琛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得划开屏幕确认关机。   可他根本舍不得把手机移开耳边。   裴鲤又说了几句话,季琛脑子里只偶尔捕捉到几个关键字。   裴鲤让他等。   等什么呢?   季琛迟钝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他哭不动了。他很冷,尽管室内暖气和空调都开着。   他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连思维也冻僵了。   他不知道裴鲤让他等什么,但裴鲤让他等。   那他就等。   他甚至愿意为裴鲤等到死。   那也许不会太远。   六   季琛有过一次直面死亡的经验。   是飞讯时空几个创始人吃庆功宴的时候。   他们聚在一家烤肉店。   裴鲤笑嘻嘻地表示请客,几个技术欢呼起来恨不得吃空这家店,财务郑雪吐槽一群肉食动物,而季琛坐在一侧,按着还在因为熬夜而微微作痛的头,看着裴鲤,笑得心满意足。   本该是一次普通的聚餐,直到郑雪离席去拿饮料时被隔壁桌客人动了手。   季琛还有些难受,因为冬天也因为药物。一片嘈杂中,他没看见隔壁桌那个酒气冲天的光膀子手里攥着什么,只下意识地扶了一把被推搡的郑雪,起身想要护着她。   然后他被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后脑上。   血沿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滑到面颊上,季琛一阵眩晕之后就站不稳了。   他好像看见裴鲤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季琛醒在医院。   他侧卧着,一睁眼就看到郑雪坐在他床前,眼睛红肿,明显是哭过了。   “你醒了!”郑雪跳了起来,匆忙按了护士铃,又围着他转了一圈,一副想关心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   季琛朝着她笑笑,四下看了一眼,没发现别人。他的后脑勺还是很疼,但他有点想转身确认裴鲤在不在。   郑雪注意到他的视线。她小声道:“你找裴鲤哦?裴鲤现在有点事来不了……他过两天就来了。”   顿了顿,郑雪很局促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张地转移话题,道歉道:“是我的错,害你和裴哥——”   “你没错,”季琛低声打断,“我们都没错,错的是那个傻`逼。”   他的声音太过坚决,郑雪几乎以为他在说别的事。   她被季琛难得的脏话逗得想笑,弯了弯眼睛,却又流泪了。   两个人都沉默着。季琛慢慢回忆起些什么。   他可以说服自己裴鲤是真的有别的事,但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答案。   他感觉指尖有些凉。   季琛说:“裴鲤……他出派出所了么?”   郑雪不疑有诈,只是恨恨道:“没有,那傻`逼硬说裴哥拿刀要杀他,拉倒吧,明明是他先拿刀的。那把刀离你就差那么一点了啊!”郑雪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真的……要不是裴哥——”   季琛抿了抿嘴。   郑雪抽噎了一声,垂头道:“裴哥说不告诉你的。”   季琛没发表意见。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郑雪立刻意识到季琛想说什么,犹豫道:“至少等CT出结果……”   季琛就不说话了。   他想了想,让郑雪把他手机拿来,记了几个电话:“是法学院认识的师兄,他们知道怎么办。别心疼钱,钱能办到的都是小事。”   郑雪眨了眨眼,看起来又要哭,但到底没哭,只是握着手机对季琛一笑:“说到钱,我比你懂。”   季琛也配合地笑起来,直到郑雪转过身,才放下牵起的嘴角。   他的头很疼。   他很担心裴鲤。   他很想他。   7   “裴鲤……”   季琛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就像从痛苦的深渊里绝望而平静地注视一线天。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很想你”说出口。   他希望他说了,又有些害怕说错。   季琛能听到裴鲤在说话。他喜欢裴鲤的声音,喜欢裴鲤的一切。   他感到自己在漂浮。   碎金的阳光。   有些远。   有些冷。   字句在季琛的脑海里打碎又重组。裴鲤焦急地说着些什么。季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而裴鲤的声音正微微颤着。   季琛蜷起了身体。阳光忽远忽近。他很冷。   诡异的咔嗒声从身体内部传来,季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牙关打颤的声音。   他想告诉裴鲤这个奇怪的发现,却弄丢了文字和语言。   他只是念着裴鲤的名字。   七   那时候季琛七岁。   他们班上有个洋娃娃一样的小男孩儿,姓刘。似乎叫做刘云声。   越好看的小孩儿越讨长辈喜欢,越被同龄人嫉妒,越不招人待见。刘云声身体不好,启蒙晚,不懂事,只是难过。   而小孩子是不可以难过的。   祝老师说,同学们也要照顾后进同学啊。   她左右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季琛身上,微笑鼓励道,班长要发挥带头作用哦。   所以季琛跟刘云声一起落入了深渊。   那是一次秋游。   说是秋游,其实已经立冬了。孩子们裹得厚厚的排队上火车,去省会博物馆看展览。   火车是绿皮慢车,每站都停。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站时,火车要添锅炉水,停的时间更久些,皮的孩子们就窜到站台上了。   季琛在研究儿童杂志的纵横字谜的间隙一抬头,就看到班里几个孩子围着刘云声站着。刘云声不常有这待遇,受宠若惊,懵懵懂懂地直点头。   季琛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再抬头,才发现少了个人。   季琛跟下了火车,找了一圈才看见刘云声已经钻出了站台围栏。他孤零零站在半里外的草垛后,冻得嘴唇乌紫。季琛问他在这儿干嘛。刘云声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有人要跟他玩捉迷藏呢。   季琛说:他们骗你的。我们回车上吧。   刘云声就难过起来。他垂着眼,默默地点了头,跟着季琛转过车站。   而火车已经开走了。   季琛跟刘云声一起被留在了站台上。   零下七度,黑压压的云,天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荒地里倒伏着野草,举目荒原,狂风吹得季琛的羽绒服猎猎作响。   寒冷拥有一切,而季琛只有三百块钱,和一个笨笨的刘云声。   他们很快就冻得发抖了。   季琛笨拙地抱住刘云声,试图用身体为他取暖,但很快意识到这没什么作用。他决定把最近的草垛抱到站台的柱子后面,让刘云声坐在两堆草垛中间,又拆开一垛的麻绳,用草秆围成一个小小的城堡。   草垛时不时被吹走一些,季琛就钻出来,把它们重新布置好。   刘云声的小书包丢在了火车上,好在季琛的背包里有水和零食。刘云声说水太凉了。季琛也觉得。但他坚持让两个人都喝了水,吃了巧克力。   刘云声问他:琛琛,我好冷,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博物馆呀?   季琛不知道。他有一点害怕,但不是很严重。祝老师会像平时一样发现他们不见,然后他们就可以去博物馆了。   或者回家。   季琛比较想回家。   刘云声很乖。他在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才第二次问起了这个问题。而季琛觉得自己也想要一个答案。   他们没有手表。   季琛知道车站正面挂着一个很大的表,但外面很黑,很冷,季琛不想走进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冷。   就是不想。   所以季琛说,等天亮,天亮了祝老师就会来找我们的。   刘云声便很乖地点了点头。   季琛第二次觉得饿的时候,车站的灯缓慢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季琛觉得这是某种征兆。他决定不按照家里的三餐时间走,反正他也不知道时间。   季琛用打颤的牙齿和手指撕开了一包巧克力。水结冰了,他拧不开。   他掰下半版巧克力递给刘云声,而后者嚼了一小块就不吃了,只是恹恹地垂着头。   不饿吗?   季琛疑惑。他自己都快要饿扁了。他以为刘云声是不舍得吃,于是把背包亮了出来。那里面有很多膨化食品,一些威化饼干,一盒午餐肉罐头,一包他偷渡来的方便面,还有一盒用来撑场面的费列罗。   但刘云声还是摇头。   现在他的脸色是一种奇怪的嫣红。季琛不确定,也许那是因为那盏灯。   季琛小睡了一会儿。   挡风的草秆被吹走了,季琛打了个哆嗦冻醒来,手脚冻得都不能动了。他僵硬地迈着企鹅步,过了一会儿才找回来自己的脚趾头。   那可真是……疼。   季琛小跑着去捡回来草秆,又钻回“城堡”。刘云声像是睡着了,季琛觉得他的脸真的很红。   季琛小心翼翼地摘掉一边手套,伸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去摸了一下。   起初,没有任何感觉;渐渐地,手指恢复了知觉,季琛才觉得刘云声有些烫。   他摇了摇刘云声,可小男孩儿也许太累了,没有醒过来。   季琛有点羡慕刘云声。因为他睡不着了。   黑夜沉甸甸地压在车站四周,一切阴影虚幻而可怖。季琛于是把刘云声拉近了一些,虽然两个人都穿成球了,完全没有热乎气外泄。   季琛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冻僵了。他把围巾拉到最高,帽檐压到最低,眼睛疲惫而酸涩地眨了眨。   呼啸的风声让他有点害怕。   他以前不怕的。   季琛似乎又睡了过去。他不确定,因为他醒来的时候一切还是一样——   哦,灯熄了。   可天还是黑的。   季琛不知道是因为到早晨了还是灯坏了。他希望是灯坏了。   这样说不定到早晨的时候他们就能回家。   他现在完全不想去博物馆了。   刘云声还在睡。季琛觉得他跟之前一样烫。   他推了推刘云声,在他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可小男孩儿还是不醒。   季琛开始有些担心。   他把刘云声之前剩下的半版巧克力拿出来,试图塞进他嘴里。巧克力被冻得硬邦邦的,戳在发热的脸颊和嘴唇上,留下褐色的痕迹。   季琛捏着刘云声的腮帮子——他不想吃药的时候,妈妈就是这么干的——倒进去了一些刚刚捂化的水。水很少,他倒得也很慢,却还是让刘云声呛着了。   但至少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刘云声醒了。   他看起来很虚弱。季琛更担心了。   季琛自己也感冒了——当然,这么低的温度下不感冒简直天理不容。但刘云声看起来更难过些。   季琛想让刘云声吃点巧克力。这次刘云声甚至只接过来舔了舔。   他说他要吐了。   季琛把他扶到“城堡”外,可是刘云声连吐的力气都没有。   刘云声靠在季琛身上,哑着嗓子问他,琛琛,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博物馆呀?   季琛说:天亮,天亮就到了。   这一次他明确知道自己在说谎。   季琛半抱半拖着把刘云声带进“城堡”。他不怎么饿,但他吃掉了很多糖果和威化饼干,并且敲掉了一小块冰块含着。   嘴里的冰块让他牙关打颤,有益于清醒——本该如此,但季琛根本控制不住。   他感觉自己像是童话里冬眠的熊——如果是就好了。   熊有很厚的皮毛。   然后他又睡了过去。   季琛醒在一种黯淡而不容错辨的天光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木乃伊,只有眼珠子还会转。他用尽了在周五做完一个周末作业的毅力才让自己活动开冻僵的四肢——他连膝盖都不会打屈了。   然后他决定起身去看看车站的时间。   车站里有个空的售货车,轮子的轴承都锈掉了。季琛在售货车最底层翻出来几个打火机,半包烟,一套旅行牙具套装和十多块散装奶糖。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百元钞票,然后又一张。   他把这些钱压在牙具套装和烟的下面,拿走了打火机和奶糖。   季琛知道玩火是不对的,但他很冷。   刘云声肯定更冷。   季琛埋在围巾里的嘴角翘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创举,就像鲁滨逊或者汤姆索耶。   他迈着僵硬而骄傲的步子向“城堡”凯旋,其间尝试了一个打火机的温度。   他凑得太近,险些烧到自己的围巾。   “城堡”里的刘云声还在睡。   季琛把外围的草秆拢起来,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再用它去引燃更多。   季琛失败了一两次,然后火苗升了起来,一霎间蹿到他面前,吓得他跌坐在地。围巾的一角烧焦了,但没有更多损失。季琛给火苗添了一些草秆,让自己不再一直打哆嗦。   冻僵的脚趾还是不会动,但季琛已经没那么在意了。他欣喜地钻进“城堡”,想要把刘云声拉出来一起烤火。   然而刘云声只是睡。   季琛发现刘云声的脸已经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惨淡的白。   他也没有昨天晚上那么烫。   他紧闭着眼,不说话,不醒来。   8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季琛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但是他忽然不在乎了。   他已经犯了太多错误,并不差这一个。   他太冷了。   他只是想跟裴鲤说说话。   除了时不时的痉挛与抽噎,他的语气平静而决绝,听起来就像代理飞讯时空时一样。   那时候他走上谈判桌,为了裴鲤去对抗全世界,一切的对错都在他们的对视中消散。   后来季琛才意识到,这也许是假的。   “我早就死掉了,”季琛说,“而你是假的。”   他缓慢地抽丝剥茧,规划思绪。   他仍然在漂浮,金色的阳光里编织出纤细的丝线。   季琛在耳鸣。   裴鲤说了些什么,话语湮没在嘈杂的背景声中。   现在季琛什么都听不出了。   “我总是做错,”他说,“那我就不配遇到对的人。”   季琛的呼吸明显地加剧,抽噎不那么频繁,但一次比一次痛苦。他抓住被单的右手绷起了青筋。   “我有点希望……能遇上小时候的自己。”   季琛说。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痛苦:   “但我更高兴——”   我能遇见你。   八   “你绝对是我的福星!”   裴鲤狠狠地把季琛抱离地转了一圈,笑容明朗得阳光都要相形见绌。季琛涨红了脸,却也不挣扎,由着裴鲤发泄积蓄了一个多月的压力。   飞讯时空刚刚逃过了一场恶意收购。   天使投资人未经告知便溢价出售了其大部分股权,新股东成为大股东,同时飞讯时空的主要业务在市场上被大幅度打压,几乎所有渠道都被收紧,透出来的风声都是这一个月不能推飞讯时空的产品。   公司流动资金暂时未枯竭,但产品推不出去,债务压身也是迟早的事。管理层已经开始人心浮动,同时,尚未确认股权有效的新股东已经开始要求增资扩股。   一切过于顺理成章,季琛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敌意收购。   裴鲤的创业团队大部分都是技术,对于融资细节并不敏感,大多无法理解季琛反对增资扩股的理由。郑雪作为财务也时常被缺人的裴鲤拉过去当融资参考使,接触得多,倒是能明白一点,但她根本没有进入股东会。   郑雪于是对季琛说:阿琛,你去找裴哥。他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支持你的人。   而季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季琛当然还是去找裴鲤了。   他带着自己整理的所有数据、案例和条文,带着一周没有睡够四十个小时的疲劳与神经衰弱,在他们那间十二平米的办公室里指着宽幅屏幕讲了七个小时,直到华灯初上,窗外的天被染成紫红。   裴鲤一直很耐心地听。他不懂,便问季琛,逐字逐句地问。而季琛也逐字逐句地说。后来季琛嗓子哑了,裴鲤便暂停下来,沉默地翻动资料。   暖水壶添了两次水,一次是裴鲤,一次是季琛。   结束的时候裴鲤把展示材料翻到末尾一页,终于放松下来,张开胳臂抻了个懒腰,顺手勾住季琛的转椅把人拉过来。   他一手绕过季琛的后颈搭在肩膀上,一手抬起揉了揉季琛的头,认真道:“小琛,你知道的,即使不说这些,我也会站在你那边。”   季琛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做错。”   季琛听见裴鲤似是而非地叹息了一声:“你呀……”   季琛有些恐惧这是裴鲤埋怨他不信任的意思。但裴鲤只是站起来,爽朗笑着对他说今天去吃点好的。他的手仍然热情地揽着季琛的肩膀,玩笑般宣告接下来这个月都不得轻松了。   事实证明裴鲤是对的。   接下来这一个月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包括裴鲤自己带出来的一个技术和一个产品经理,创业团队里一半技术入股的小股东都倒向了新股东。本来是效力待定的股权转让合同眼见要成为有效合同。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两周后。季琛多方查证,终于发现了新股东与他们主要竞品的绝对控股方同根同源的证据。这一结论让飞讯时空最初的两个技术都站回了裴鲤这边。他们固然想要收益,但这收益不能以断送飞讯的发展为代价。   季琛连夜准备了无效合同申诉,眼见着只差临门一脚了,到底天不遂人愿,由谁来行使优先购买权的问题又像阴云一样笼罩下来。   原先的天使投资已明确表示不打算继续大量持股,裴鲤那边的股东根本吞不下这突如其来的21%,临时沟通的投资人都态度暧昧,显然不看好他们撑过这一波渠道的压力。   从最后一家风投公司出来的时候裴鲤特别沮丧。   他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一只手翻来覆去地搅那一杯加了太多糖和奶,变得十分粘稠的咖啡,一只手撑着下巴,惨兮兮地看季琛。   他说,小琛啊,我好像不适合创业诶。   他说:其实我可以当个技术。   他说:我很厉害的,去投BAT也能拿好offer。   他说:你再去念个硕士吧?我可以养着咱们俩。不怕,不怕。   裴鲤就这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看起来马上就要投降,奔着安逸幸福的生活去了。   可最后,裴鲤说: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季琛看着裴鲤融化在夕阳里的侧脸。   那个人皱着眉,嘴角抿着硬邦邦的线条,脸上分明稚气未脱,却坚毅得像一座城墙。他下巴颏有一道不明显的暗色伤疤。那是上次聚餐时受的伤。季琛知道,裴鲤的左手臂有一道同样来由,却远比这要深的伤口。   而裴鲤甚至没跟他说过。   他只是在那里,有时候散漫,有时候较真,有时候保护欲强到季琛心头鹿撞。他只是在那里,而季琛就感到暌违的安定。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热情与活力,像是冷漠冬季的和煦暖阳,像季琛所能幻想到的最好最好。   于是季琛说:“我可以增持。”   季琛几乎是没过脑子便说出了那句话,直到话音出口才开始感到后怕。他的确有这个资金。钱的来源是几乎是他的禁忌,季琛从来也没打算过使用它。   然而过去的终将过去。   这是季琛最初约的心理咨询师说的。那位心理咨询师没有医师资格,诊所也为了规避风险而写成谈话中心,他的话语大部分都像重复的鸡汤。   但季琛就是记得这个。   过去的终将过去。而他希望裴鲤能成为他的未来。   9   季琛不再有时间的概念。   他手中握着一团火,耳朵被熨得发烫,但这一切的感受都漂浮在外。   他猜测自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就像是我很想你,或者我喜欢你。   但事实是裴鲤已经挂了电话。   有点突然,但季琛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不很难过。   季琛有个安排表,是来自医生的建议。   在冬天最难熬的日子里,他应该按部就班地活着。   季琛隐约觉得,那上面今天的部分已经走到了末尾。   他甚至给裴鲤打了电话。   季琛用被折腾得软弱无力的手臂掀开被子,找到了安眠药。   那挺多的。整整一盒。   季琛记得他应该用三粒。   用药指导手册写着一粒,医嘱是两粒,而他坚持了一周之后发现只能是三粒。   于是他数好了三粒。   然后又是三粒。   然后又是三粒。   直到瓶子里最后剩下了取余的两粒。   季琛对着掌心的药片看了一会儿。   他觉得三粒好像没有这么多,但是他想不清楚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让手心的汗缓慢地浸湿药片。   季琛感到害怕。但他不知道是害怕噩梦,还是害怕死亡。   他只是看着药片,怔怔地流下泪来。   眼泪是咸的。   而药片是带着涩味的甜。   九   季琛很少看见裴鲤的睡颜。   除了生病,其他时候裴鲤总有本事活蹦乱跳得像个永动机。明明自己也肝代码肝到凌晨,仍然会义正辞严地要求季琛早点睡,并在季琛来得及说什么之前就亮出肱二头肌,对比季琛的细胳臂细腿来打回一切抗议。   而这次,裴鲤是累狠了。   他边含混不清地嘀咕着小琛你随意啊我要补觉了,边挣开季琛的手臂,扑通一声就砸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季琛看着都浑身疼,可裴鲤硬是借着酒劲和疲惫,睡着了。   睡了就睡了,季琛也拖不动这一百六十斤进卧室。   裴鲤这顿饭兴致特别好,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开始点酒。他一边喝一边看季琛,眼神是一种带着迷离的深邃,季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便举着酒罐作掩饰,最后居然也喝了半听啤酒。   季琛觉得裴鲤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到底话没来得及出口,于是季琛也什么都没说。   季琛此刻浑身洋溢着暖融融的兴奋。他在理智与心愿之间挣扎了半秒,最后还是顺着心意坐到了地上,微微侧着头,看睡得正酣的人。   裴鲤的胡渣冒出来了,有些邋遢,又有些可爱。季琛忍不住伸手去摸。   刺刺的。   ……还扎了一手油。   季琛不由自主地就想笑。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浴室拿毛巾,把裴鲤脸上清理了一番。期间裴鲤只是很不耐烦地眯了眯眼,看清眼前人之后,直接把季琛锁在怀里,嘴里嘟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   季琛被裴鲤抱得死紧。他也没有挣扎,只是隔着毛巾按上裴鲤的嘴唇,有些心猿意马。   季琛喜欢裴鲤很久了,想要裴鲤多看他一眼,多冲他笑一笑,也想要裴鲤愿意吻他、抱他。   有时候裴鲤的回应让他心生幻想,自己也许不是单方面的憧憬,他甚至连告白的情书都写好了,一封封地存在草稿箱;有时候裴鲤的温暖却又令他犹疑,那么好的裴鲤,是没道理喜欢上他的。   季琛想怪暖气让空气燥热,怪酒精让自制崩溃,还想怪裴鲤之前的眼神太绵。但到底是他自己想要。   亲下去的时候,季琛是抱着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甚至愿意就此跟裴鲤摊牌的。   然而裴鲤没有醒来。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方便季琛用舌头在他齿列间舔舐。季琛吻着吻着,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主动的人,竟也觉得头脑昏沉,喘不过气了。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小的声音,但当他睁开眼,发现裴鲤仍然在睡,只是微微皱起眉。   温热的呼吸与季琛自己的交缠在一起。于是季琛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着迷地亲吻着裴鲤,不敢用力,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性`欲却在这种暖洋洋的舒适感中勃发起来。季琛不去理它,仍旧继续自己的动作——   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关门声所惊醒。   季琛倏地弹起来,僵硬地扭回头。   他记得,房子的钥匙,除了房东、季琛和裴鲤本人,就只有同样在北海工作的裴绍林有。   他是裴鲤的父亲。   裴绍林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两节腊肉从袋口探出头来。   他也认得季琛,此刻盯着季琛的目光却透着疏远而陌生。   从门口的方向无法确定季琛的动作,但裴绍林显然起疑了。   季琛抓着毛巾的手指都要痉挛了。他勉强笑道:“裴鲤喝醉了……裴伯伯您,您要叫醒他吗?”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擅长撒谎的人。   季琛看裴绍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裴绍林没有当场发作。   他神色如常地招呼季琛先把毛巾放下,自己拎着腊肉朝厨房走过去。季琛逃过一劫,茫然地进了浴室拧好了毛巾,心下却越发地不安。   他还记得刚才的晚饭。裴鲤狼吞虎咽的间隙,看向他的眼神那么暖,让他心中安定,让他勇气倍增。   怎么才过这么一小会儿,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季琛直到走回客厅才发现这不安的来源。   裴绍林在翻看他忘在地板上的手机。   “小季啊,”裴绍林的声音有种奇怪的居高临下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趟吗?”   季琛垂在身侧的双手抓紧了裤缝。   “前几天裴鲤打电话,说起你要增持的事,我就觉得不对。你也不是刚刚加入他们这个什么飞讯了,怎么突然就增持呢?   “我以为你是要把裴鲤踢出局,心想着不能够啊,你俩这不是挺好的嘛。   “嚯,大错特错了我。   “你是要抓着裴鲤的命脉,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啊。”   季琛几乎跟不上裴绍林的话。他从没这么想过。   他慌乱地解释道:“我们都没想到增持——我、我之前没说是因为那笔钱是、和解赔偿,我——”   裴绍林打断了他。他把季琛的手机递给他,界面上是季琛存在邮件草稿箱的二十多封情书。他绷紧声音问:“裴鲤知道吗?”   季琛呼吸一顿,立刻否认了。他能看出来裴绍林忽然有了底气。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裴绍林只是表情僵硬地看着他,眼神无声地谴责。   那个眼神太熟悉。   季琛像是被逼到了墙角。他感到呼吸困难。   他又回到了七岁的冬天。刘云声的父亲用相似的目光沉默地谴责他,刘云声的母亲用细针在他手臂上戳出一个个红色的血点。   那时季琛按照新老师的要求,浑浑噩噩地去参加刘云声的葬礼。   然后他就像是就从地狱一处走到了另一处。   他记得刘云声的母亲小声哭着,癫狂而平静地宣告:“一定是你害死我的声声。”   她尖利的指甲掐入季琛的手臂,季琛疼得几乎叫出声。他想起新老师的话:他们失去了孩子,很可怜的,季琛同学要好好安慰他们。   可他有点不愿意安慰这两个人了。   刘云声的母亲要求道:“你要跟声声道歉。”   她剥掉了季琛的外套,把他关在刘家的门廊前。   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别墅外没有人也没有灯。冷冰冰的、黑黢黢的世界,让季琛想起了刘云声在他身边慢慢变冷的样子。   在季琛冻得哆嗦、快要发烧的时候,刘云声的母亲就会出来看着他,怔怔地哭。她说:当时她的声声一定也是这样,被季琛剥走了衣服,活活冻死的。   但明明不是的。   季琛一遍一遍说着那一夜的事:对着警察,对着老师,对着母亲,对着刘云声的父母。他一遍一遍地说,巨细靡遗地说,就算害怕得发抖也带着哭腔重复着。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有时候,连事实也没办法对抗偏见与臆想。   刘云声的母亲会在季琛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他吃药,在暖气房里休息一小会儿,等他神志清醒之后又把他关出去,直到他认错为止。而刘云声的父亲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手脚都冻僵了,骤热骤冷的变化让大面积的皮肤淤血,季琛全身青紫交加。   他起初觉得很疼,疼得想哭,后来慢慢地就麻木了,不疼了。刘云声母亲的话语像噩梦一样萦绕在他耳边。季琛有时候浑浑噩噩,忍不住会想,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季琛的妈妈中间打来了两次电话,都是刘云声的父亲接的。季琛从头到尾只被允许说了一句话。他小声地答应着,说在刘云声家做客很好,他穿了新衣服和鞋子。   那些都是刘云声的。   刘云声的母亲把季琛打扮成刘云声的样子。她先是很开心,看着看着,却又生气起来。   她说季琛脸色太好了。   于是她拿了一根细针。   那根针就像是医院的针头。   她用那根针在季琛浑身刺出了许多细小的血点。血点周围衬着冻得泛紫的皮肤淤血。   季琛在细针刺到脸上的时候忍不住哭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浑身都是可怕的青紫色冻伤,表情彻底被恐惧接管了,眼神涣散,看起来真的很像死去的刘云声。   刘云声的母亲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放松了警惕。   季琛在两天后逃了出来。   他试图用公用电话联系妈妈,却在靠近电话的时候崩溃了。他嘶声哭嚎着,抽噎得险些厥死过去,幸好有路过的好心人帮他报了警。   季琛的验伤结果是轻伤,而刘家父母最后定罪为故意伤害。   刘云声的父亲出了一笔七位数的巨款要求刑事和解。季琛的妈妈抱住季琛朝他吐唾沫。她哭着说我们不要你的钱。而刘家的律师很为难地看着他们。   他说,要不要钱,刘家人都不会坐牢的。   他说对了。   等到长大了一点,季琛才想明白,为什么被欺负的小朋友那么多,老师却叫他单单去陪刘云声;为什么他刚刚回家,就被叫去参加刘云声的葬礼;为什么刘云声的父母做了那些事,最后也不用受到惩罚。   但那也不重要了。季琛已经建立起了心理防线。他没有做错,是欺负人的小朋友错了,是老师错了,是刘云声的父母错了。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你知错就好,”裴绍林声音里带着怜悯,“你自己错就算了,要是带着裴鲤奔死——唉,看在裴鲤不知道的份上,我也不说了,你自己知错就好。”   季琛沉默地接过手机,他看见桌面已经被删成了默认图标。   他的手冷得像冰。   季琛最后把增持的计划改成了他向裴鲤提供无息贷款,让裴鲤持股。季琛还握着飞讯时空5%的股份,那些股份在他的辞职被通过之前无法全部转让,但他已经来不及想如何处理了。   他准备好了一切文件和签名,搭乘次日清晨的飞机,远飞深圳。   朝阳从高空云层里跃入机窗。   那阳光和煦温暖,可季琛仍然那么冷。   10   阿普唑仑的药效简单粗暴,季琛应该进入深睡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太甜美的梦。   “……裴鲤?”   季琛做出这样的口型,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感觉裴鲤正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脖子里。   季琛不觉得梦里还能有连贯的逻辑,但他的肩膀有点沉。   而裴鲤那么暖。   季琛想抬手抱抱裴鲤,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哪怕一根手指。一切都逐渐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吞噬,包括他的意识。   季琛困倦得张不开眼。   他能感到裴鲤把自己抱了起来,他温热的身体令季琛感觉很好。   有点像深圳的阳光。   甚至比阳光更暖。   他还想再多享受一下这个梦。   但季琛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十   季琛独自走在深圳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四季如一的阳光与温暖令他放松,他感到一份微弱的安全感,而这已经比他期望的要多。   他在半年前刚到深圳的时候有过相当严重的一次发作。   那时航班在宝安落地,季琛失魂落魄地出了机场。换乘到龙岗线的时候,地面站台的布置让他有一种熟悉的错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向铁轨,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跨过了候车的黄线,幸好有地铁勤务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季琛后怕极了,立刻去了医院精神科就诊,在医生委婉的入院治疗劝说还没说完时就答应下来,甚至没来得及去酒店放行李。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   最初的一个月里他经历了相当严重的厌食,两周之内体重下降了三十斤,完全靠着静脉注射葡萄糖维持营养。他的消化系统被频繁的呕吐折磨得相当脆弱,时不时发作的恐慌给他带来了一定的惊厥风险,他甚至无法自主吞服药片。   医生为此考虑进行电痉挛治疗,但因为季琛对电极片极度强烈的恐惧而放弃了。   好在一切都渐渐被时光治愈。   在这之后,季琛的重型抑郁症被控制得不错。深圳的阳光与温度显然对他有好处。   他的活动范围逐渐从重症病房延伸到活动厅。   他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北海的贪食症小朋友,并且帮他搞定了一次英语课的家庭作业,从而收获了一份季琛认为挺有趣的友谊。   他被躁狂症的病人攻击过一次,并且在护工过来拦住对方之前做出了反击——他想活下去。   他逐渐接受了那种草绿色的营养剂,不再一有东西入口就开始呕吐反射。   他仍然瘦骨嶙峋,但渐渐开始吃饭——真正的米饭。   季琛在将近两个月后出院了,并幸运地发现他并不对深圳的花花草草过敏。他按时用餐,按时服药,按时复诊。他仍然不能开车,避免操作电梯,躲开所有类似火车和地铁站台的区域。   但至少他活着。   药物令季琛的脑子变慢了一些。现在他无法像以前一样走上谈判桌厮杀,但幸运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名非讼律师,在谈话和咨询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技巧和经验。   法学院的师兄在季琛问起的时候慷慨地让他挂在自己的事务所做咨询。初来乍到,接的主要是一些税务和侵权的小案子,得益于在飞讯的经验,他对此完全是驾轻就熟。   他租了一间带阳台的卧室,周末就窝在睡椅上蜷成一团懒洋洋地晒太阳。轻微的广场恐惧让他不愿意在非工作时间出门,于是他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自己,或者想东想西。   那个想法出现的时候季琛正再一次受到厌食症的困扰。   他强迫自己吃了一块火腿和半片面包。这大约是他该有的食量的三分之一,但季琛很清楚,任何继续进食的尝试都将以呕吐结尾。他不能吐太多次。他的消化系统已经不太好了。   于是季琛努力回忆着美好的晚餐,试图增进自己的食欲。   他想起的每一个画面里都有裴鲤。   就像他们一起坐在食堂的角落里,为了打球错过饭点的裴鲤在季琛的目瞪口呆中横扫了食堂小炒最后两份炒饭,惨兮兮地抬头对季琛说还饿,而季琛无可奈何地把他带回家,又下了两人份的面。   就像季琛抱怨各家外卖的单子都零散放着不好找,于是裴鲤花了半个月为他做了一个外卖软件。后来季琛帮他把那个软件卖了出去。那是季琛考过司考之后的第一个案子。裴鲤惊叹于季琛能把软件卖出好价钱,而季琛愉快地抽了零头跟裴鲤出去吃大餐。   就像裴鲤明明凌晨四点才睡,硬是抢在九点起床,呵欠连连地去排九点半开门的那家季琛特别喜欢的蛋糕。排到了,裴鲤就骑车一路狂奔到季琛在校外租的房间,献宝似的将纸盒珍而重之地搁在茶几上,然后一边嚷着让让一边扑在季琛的床上睡死过去。   就像……   就像他生命中每一刻甜蜜,都有裴鲤的参与。   季琛从七岁起便对世界持有悲观的假设。他擅长对自己进行负面评价,每时每刻都活在深浅不一的负疚感中。但就在这一刻,在他狼狈不堪地因为反胃而汗湿了衬衫的时候,在他因为长期低血糖而晕眩的时候,在他最凄凉地回忆着最甜美的时光的时候。   他竟有了一些毫无缘由的……勇气。   季琛想再迈出一步。   他错了那么多,所有的勇气与棱角都消磨干净了。可深圳慵懒的阳光里,他不期然地想起裴鲤,就像是忽然获得了新生。   季琛很清楚自己是一位临床抑郁症患者,他的意志太过脆弱以至于他不应该草率地做出任何一个决定。所以他按捺着莫名的焦灼,冷静了一周来摈弃一切疯狂的念头。   ……没有用。   最后季琛抓着钱包出了门,用对他而言太快的步伐走在深圳的阳光中。他的眼前微微发黑,晕眩感仍然困扰着他,药物的副作用令他心跳过速。   他可能会冻结在相似的目光里,或者因为裴鲤的拒绝而伤透了心。他不应该在正常化的进程里横生枝节,犯下更多的错。   但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他孤注一掷地买了一张回北海的机票。   11.   来电显示是外地的陌生号码,没头没尾的。   换成一年前,裴鲤肯定是毫不犹豫直接挂断,眼都不带眨的。但现在他只是任由铃声响了三声,等秘书处把电话接起来。   自从季琛走了之后,裴鲤再也没有拒接过陌生电话。   季琛走得干净利落。   他在北海用的号码变成了空号,所有社交网站的账号都停止更新,工作用的飞讯邮箱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登录,最新一封邮件是发给裴鲤的辞职函。   裴鲤始终想象不出季琛为什么会消失得这么彻底。   裴鲤还记得季琛走的前一天,他们俩约了晚饭。他被前阵子的收购风波折磨得够呛,工作刚告一段落便拖着季琛去了他家楼下的餐厅。   季琛喜欢那家的清蒸鱼。他会先拿筷子将鱼刺一根根地挑出来,然后一次性把大块的鱼肉咽下去,眼睛满足地眯起来。   他们吃完了便就着啤酒不紧不慢地聊天。   裴鲤很喜欢跟季琛聊。   季琛总是抬眼看着他,细密的睫毛十分生动。他眼神专注,仿佛裴鲤是他世界的中心。这种眼神应该是在他们的相处中慢慢生长出来的,但裴鲤完全想不起一个时间节点。   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   裴鲤其实没有喝过量,他只是睡眠不足,结完账了就迷迷糊糊就想往季琛身上倒。季琛那小身板连退了几步才狼狈地扶住了他。季琛也喝了半瓶啤酒,他量浅,才这点就脸颊飞红。   裴鲤逗了季琛几句,季琛便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横得十分有趣,配上泛红的脸颊与耳尖,完全没有说服力。裴鲤半靠在季琛肩上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   那之后季琛把他送回了家。裴鲤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就睡死了过去。   裴鲤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季琛走了,没有字条或者短信。   裴鲤在沙发上趴了一夜,宿醉让他头脑不如平时那么清醒。他给季琛拨了个电话,但季琛关机了。   他迷迷糊糊地撞进厨房。一般季琛来他家都会给他留一锅粥或者外卖什么的。   但他意外地找到了一袋子腊肉。   裴鲤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道谢。裴绍林没说两句就把话题拐到了想要把房子抵押了借钱给裴鲤让他当“大老板”,裴鲤头疼地拒绝了。他用了小半年跟他父亲解释如今市场的运作,但父辈人对资本的概念根深蒂固,裴鲤也没法子。   去公司的路上裴鲤又给季琛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裴鲤开始担心了。   季琛的手机一向是24小时开机,除非没电。郑雪还打趣过他这是缺乏安全感。裴鲤记得当时季琛低头一笑,没有反驳。   季琛也不在公司。   行政告诉他季琛清早来了一趟,留下了一大摞文件要她转交给裴鲤。包括躺在他邮箱的那一封辞职信的打印版。   裴鲤听说季琛来过倒是放心了一些,却又在拆开文件袋之后变得非常生气。   他都快给气乐了。   裴鲤匆匆处理了几份文件就翘了班。   他在租给季琛的那间向阳的公寓里扑了个空,公寓管理员表示钥匙已经交还了。裴鲤花了一整晚把满格的手机打到没电,可公司里没人知道季琛的行踪,他们在北海有往来的几个校友也没听说季琛的消息。   就像季琛人间蒸发了一样。   裴鲤甚至联络了季琛的母亲。陈学碧在电话里问他:琛琛工作还顺利吗?裴鲤面不改色地扯谎:特别好,就是我们这个项目年底可能要加班,他不好开口,我帮他来请个假。陈学碧便笑呵呵地评论道:年轻人呐,就是敢闯。   裴鲤赔笑应和。   他想起了飞讯初创季琛休学来帮他的时候他们的对话。   他是真的不敢拿季琛冒险。   甚至不愿意错过一个电话。   秘书处接起了电话。   裴鲤放慢了敲打键盘的动作,允许自己分心去听内线里传来的应答。   “您好,这里是飞讯时空-——”   “……不,打错了。”   那个声音太过熟悉,即使因为声音主人的故作镇定而压抑得变了调子,裴鲤也立刻认了出来。   他抢在秘书处挂断之前接过了线路:   “……小琛?”   12   季琛沉默了很久才应了一声。   他的呼吸声粗重而狼狈,裴鲤听得一阵阵地心慌。   裴鲤问了几遍季琛的地址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做了个手势让秘书过来,匆忙地丢给她一个号码。   “找人。”   他小声道。然后继续在电话里叫季琛的名字,尽力安抚他。那一声声带着颤的喘息与抽噎令裴鲤心惊胆战。   飞讯跟各大通讯服务商都有合作。以备万一,他们也跟一些愿意利用给公安的数据接口私下做交易的员工搞好了关系。   裴鲤无比庆幸当时的决定。   他焦灼地等待着,电话那端季琛的痛苦呓语让时间变得有一辈子那么长,无数的可怕猜测出现又被裴鲤迅速扼杀。   裴鲤在半个小时后拿到了结果。   季琛的新手机号三个月前才开通。这个手机号最近三个月使用的基站位置全都被反馈到裴鲤手上。除去开头一大段深圳的地址,从一周前开始的位置都在北海当地。有机场,有医院——而裴鲤甚至不敢想下去。   季琛最近使用的基站位置离裴鲤家只有不到五十米。   “小琛,你等着我,”裴鲤边打量着飞讯的项目办公室边对季琛保证,“我马上来找你。”   他叫上了徐哲和陈彤旗两个也认识季琛的合伙人,匆匆地冲了出去。   裴鲤估摸着季琛是租了个房子住。他家附近大部分是写字楼,可能出租的只有他住的那一个小区。   他们仨分头行动,徐哲去找门卫大爷问最近的生面孔,陈彤旗去宣传栏拨租房电话,而裴鲤去了最南的七栋。他伪装成租客,从有朝南房间的户型找起,一间一间地按门铃。   季琛的电话在裴鲤找到第二单元时挂断,再重拨过去的时候季琛就关机了。裴鲤忍不住骂了句艹,摘下耳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机电量也见底了。   季琛不是主动挂断的,这个推断令裴鲤稍微安心了一些。   徐哲折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门卫老大爷的话,他说一周前有个不认识的清瘦小年轻拖着箱子往七栋去了。那之后就再没见过。   裴鲤直觉那是季琛。   他们继续一家一家地问下去,期间还挨了几次骂,终于在三单元顶层的一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们是出租啊,但阁楼已经租出去了,说下个月才搬——”   裴鲤甚至没耐心等对方说完。他急匆匆打断道:“我要先看房。”   开单元门的时候那家户主明显还心存疑虑。裴鲤让陈彤旗留在楼下,徐哲陪他上去。   户主从猫眼里琢磨了一会儿才开门,裴鲤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砸门的冲动。他留下同事给户主解释情况,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小跃层的楼梯。他还担心需要房东给钥匙,但实际上季琛根本没有锁门。   裴鲤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房间里暖气和空调都开到了最高。   裴鲤看见房间的角落里是摔碎的陶瓷杯,水浸湿了一大片地毯。被子乱糟糟地堆在床上,有些滑到了床脚。而季琛蜷在床上凌乱的被褥里。   他瘦得触目惊心,脸色也很不好,双眼紧闭着,像是睡着了。   一个空的药瓶滚落在季琛手边。   裴鲤屏住呼吸探手去摸季琛的脉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失去了指尖的触觉。   然后裴鲤对门外大吼道:“打120!”   他把房间里能找到的药瓶和桌面上的病历都塞进了口袋,然后将季琛打横抱起,那过轻的体重令他眉头皱得更紧。他匆匆向楼梯跑去,只一小会儿衬衫上便全是汗渍。   房东帮忙叫了救护车。裴鲤随车去了,一路上狼狈得完全不像那个只手擎天的青年企业家,直到季琛从急诊室被转到普通病房才消停一会儿。   陈彤旗替他买了饭。裴鲤根本没胃口。他心不在焉地扒了两口,然后意识到问题,对二人低声道谢道:“今天麻烦你们了。过阵子我请客。”   徐哲挨着他坐下,没端着盒饭的那只手摆了摆:“可别。难道只有你是小琛的朋友?”   陈彤旗倒是笑了笑:“等小琛好了,确实该请他一顿去去晦气。”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季琛的病因。   徐哲下午有会,早早地走了。陈彤旗给裴鲤带了晚饭之后也回家了。裴鲤留在季琛的病房里陪夜。   他把病床的小帘子拉起来,隔开白炽灯的灯光,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就那么静静地看季琛。   季琛原先也瘦,却不像现在这样形销骨立,脸颊都凹下去。他眼下青黑,显然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大概床头那些安眠药对季琛也没那么好的效果。   刚送进急诊室的时候,医生听完裴鲤的描述是打算做催吐的,却在季琛攥得死死的掌心里发现了被体温和手汗黏成一团的大把白色药片。随后的反射检查证明季琛没有安眠药过量,初步判断是氯丙咪嗪的不良反应。   裴鲤因为记得带上那些药盒药瓶而被急诊医生夸了一句。   “都是抗抑郁药,”医生指着桌面上一字排开的六七个小玻璃瓶,简短解释道,“病人应该是最近从多虑平换药到氯丙咪嗪,出现了抗胆碱能反应,中枢神经系统异常,所以在通话时显得痛苦。好在病人有很强的求生意志。”   这很像季琛会做的事。   裴鲤为此微笑了一下,旋即皱紧了眉头。   他从来不知道季琛有抑郁症。   13   季琛在刚过十二点的时候醒来。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一眼看到了熟悉的床帘、天花板和挂钟。   医院病房已经是季琛的熟悉场所之一,他很感激这次他能不带着吊针醒在普通病房。他慢慢回忆起这一周来的事情,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   也许不止一个。   病床旁边放了一把空椅子,床帘半拉着,技巧性地挡住了走廊漏进来的灯光。季琛不知道谁在为他陪夜,但逐渐恢复的记忆告诉他最可能的人选——   是裴鲤。   裴鲤在几分钟之后回来。   他习惯性地俯向床头查看季琛的情况,并没想到季琛已经醒了。   “小琛?”   裴鲤声音太大,不止季琛被吓了一跳,隔壁床也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抱怨。裴鲤即刻噤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季琛——瞪着他。   阴影中,裴鲤的眉头纠结地皱起,眼神像是在生气,又像是不知所措。   偏偏季琛连这样的表情都看得入迷。   裴鲤没有发现他的心思。他给季琛掖了掖被子:“睡吧,医生说没事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再做几项检查。”   季琛已经睡得浑身酸疼。他的精神状态比白天好一些,却仍然不太清醒,意识虚虚实实地漂浮着,有点不相信裴鲤真的站在他面前。   他低声说:“睡不着了。”   话出口了才意识到有点像撒娇。   裴鲤问他:“饿了吗?还是想上厕所?”   季琛按着胃部思索了一会儿。按照时间表他已经错过了晚饭,他应该安抚一下自己脆弱的胃。可季琛不确定现在自己能不能吃了不吐。   他问裴鲤:“医生说我可以进食了吗?”   裴鲤疑惑道:“什么意思?”   “就是平常我住院的时候,”季琛一顿,裴鲤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他打算去炸地球,“都不能自主饮食的。”   “医生没说。应该没事。”裴鲤简短道。他拎起床头的保温盒试了一下温度,转身朝门外走去:“你先上厕所,我去热粥。”   季琛应了一声。他的平衡感还有点问题,只能慢吞吞地起身。   床尾摆了一双棉拖鞋,季琛跟鞋头的鲤鱼对视了几秒钟,把脚丫子伸了进去。   真暖和。   季琛在走廊上跌倒了一次。他扶着墙再度站起来,发现自己眼前有点发黑,大概是低血压。   执勤的护士过来扶着他走了一段儿,在进病房之前碰到了拎着保温盒的裴鲤。   “家属怎么陪床的啊?”护士不满地指责道,“病历上写着呢,7床病人得卧床。下回想上厕所就背过来,或者去弄个尿壶。”   也许是体内未循环完的药物的缘故,季琛刷地就脸红了。   他结结巴巴地对护士道了谢,刚想替裴鲤解释几句,就被人直接捞起来,半扶半抱着弄回了床上。   裴鲤使的劲儿有点大,季琛怀疑自己腰上留印子了。   裴鲤看起来很不高兴。   应该说,自从季琛醒来开始他就不高兴,现在明显地生气中。   季琛愈发明显地意识到自己错误。不论是回北海的决定,还是那一通电话……   是他麻烦裴鲤了。   裴鲤沉默着收拾好了粥盒,忽然向着季琛扬起了胳臂。季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就看到裴鲤越过了他的肩膀把放在他床头的勺子拿了起来。   “躲什么?”裴鲤低声问。   季琛摇摇头。他接过勺子和粥盒,小口地吃了起来。裴鲤撑着下巴看他。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逐渐尴尬,连呼吸都粘滞在暖气里。   走廊里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哭嚎。   季琛经不起吓,钢勺一抖,在粥盒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裴鲤赶在粥洒出来之前扶住了粥盒。他把勺子递还给季琛,季琛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想要伸手去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对不起,”季琛开始深呼吸以平复恐慌,他的手还在抖。季琛不想这样,但他控制不了,越是着急越是做不到,“我、我不能——”   季琛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裴鲤在等,在用那双温暖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视他。他绝望地呜咽着,试图向裴鲤道歉,可所有话语都黏在了舌根,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裴鲤在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立刻按了护士铃,并试图靠近季琛,却被季琛以极其明显的动作躲开了。   裴鲤僵了一下。他试探着朝季琛伸出手,缓慢地靠近,换来了季琛更加剧烈的颤抖。他的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深深的折痕。   “……小琛?”   裴鲤想起之前的电话,开始叫季琛的名字。这比直接的肢体接触更有效,季琛的情绪平复了一些。裴鲤趁机靠近季琛。他想握住季琛的手,但季琛在松开被面的一刹那就把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他的外套袖子上。   14   轮班护士很快就赶过来了。   “恐慌发作,”护士判断道。她显然对裴鲤有点成见,挑剔地看了他一眼,“刚急诊开的药呢?镇静类,阿普唑仑或者氟西汀。”   季琛仍在大口地呼吸,肩膀剧烈起伏着。他微弱地摇了摇头。   裴鲤倒是想起来什么。他右手衣袖被季琛抓住了,便用左手别扭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几个小瓶在手掌里摆开,递到季琛面前:“是这个吗?”   还没等季琛回话,护士先皱眉了:“是家属吗?有没有护理常识?他现在这样你放心让他选?”   裴鲤平白挨了一顿呛,却也没法发作。   护士替他找到了阿普唑仑,倒出药片递到了季琛面前。季琛还拿不住杯子,裴鲤便用左手把杯子凑到他嘴边,小心地喂给他。   护士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见季琛没有进一步的症状就离开了。裴鲤右手袖子还被季琛抓着,只能保持一个别扭地姿势倚在床边,等季琛捱过这一阵。   隔着衣袖裴鲤都能感觉到季琛的颤抖。   但季琛甚至不接受他的触碰。   季琛在此后的一刻钟里渐渐平复下来,并在注意到身侧热源的瞬间迅速松开了手。   “对不起、我——”季琛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他还有些喘,应激性的泪水湿润了眼眶,折射着窗外的月光,“麻烦你了……对不起。”   裴鲤没说话。逆着光,季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绷紧的肩膀。裴鲤还穿着西装,衬衫的扣子系到最高,领带的条纹隐没在阴影里。季琛记得,裴鲤的这种形象一般而言只出现在毕业式和重要谈判上。   更深的内疚淹没了他。   “你,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季琛说。他的目光在病床周围游离了几次,最终还是坚持看向裴鲤:“我没事的。”   裴鲤的声音十分僵硬:“我不觉得这叫没事。”   季琛感到羞愧。他解释道:“我请个护工就可以了——”   “护工就够了?”裴鲤打断道。   季琛顿了半秒。他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想要裴鲤,非常想要。但这是错的。那通电话还可以解释为无意,可从深圳飞北海的机票那么彻底地展示着他的自私。他渴求的嘴脸甚至令自己恶心。   “是的,我在深圳也是请护工——”   “你在深圳也住院了?”裴鲤再次打断。   这样频繁打断他的裴鲤强势而陌生。季琛紧张地抓紧了床单。他不喜欢谈论他的病,但如果裴鲤想要知道的话,他会拣出合适的部分。   愧疚在逐渐淹没他。但倘若同样的负罪感能把裴鲤绑在他身边——   季琛开始了艰难的解释:“我……在深圳发作过一次,住院两个多月。但那次比较严重。现在不会——”   裴鲤刚刚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说了。”   裴鲤的手有点抖,季琛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   裴鲤站起来,替季琛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将手臂绕过季琛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低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不会走的。”   季琛被裴鲤整个抱在怀里。那个承诺助长了他心中的期望和恐惧,陌生感如镜花水月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无限的愧疚。他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从深圳回北海更是错上加错。   可他甚至想继续把裴鲤绑在他的错误之中。   季琛忍不住鼻酸:“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裴鲤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短发,“别赶我走,除非你跟刚那个护士似的嫌弃我。”   “我没有——”   “我知道,”裴鲤捏了一把季琛的脸。消瘦的脸颊令他有些难受,“我怕你不知道。”   裴鲤发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然后一双手试探着抱上他的背。季琛把脸埋在裴鲤的胸口,肩膀轻微地颤抖。   裴鲤觉得这不是个坏征兆。他耐心地扮了一会儿猴面包树,直到季琛收回手,很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目光。   “睡吗?还是我们聊一会儿?”   裴鲤问道。他不知道阿普唑仑是什么,但药瓶上有别名“佳静安定”。他猜想那个药有助眠的效果。   季琛为这个问题紧张起来。裴鲤估计那是因为他只有在深圳的半年可以作为谈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季琛忽然变得这么敏感被动。先前还只存在医生口中的病症切切实实地通过季琛展现在他面前,裴鲤必须承认他没有经验。   但他有耐心。   裴鲤清了清嗓子,扯开了话题:“我们在春节前出了新app——”   他看见季琛的眼神放松下来,不知是因为感兴趣还是因为逃过了话题。裴鲤也不是擅长聊天的人,他搜肠刮肚地讲故事,连陈彤旗刚分手的女朋友都拿过来当谈资了。季琛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裴鲤,表情柔和。   不是以前那样开怀的笑容,季琛只是平和地看着他。而裴鲤意外地发现这似乎也不错。   季琛在半个小时之后困了。他没有说,但裴鲤在连着三个爆点也没逗出他的反应的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强行把人塞进被子里躺平。   裴鲤走到床尾,清了清嗓子,季琛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他。   裴鲤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本来打算等季琛睡着了再说,但季琛刚刚的表现那么像是与他认识六年之久的人,裴鲤不想瞒着他。   他从床尾吊绳上摘下病历,朝季琛扬了扬手,佯作随意地问:“我可以看吗?”   没等季琛拒绝,裴鲤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就是怕那个护士又批斗我。不看也没事。”   季琛惊惶地张大了眼。裴鲤几乎想收回自己的话。但季琛抿紧嘴唇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15   即使服过安定,长期用药的耐受下季琛仍然醒得很早。他熬过清醒的那一阵晕眩与反胃,睁开眼,便看到偎在旁边椅子上的裴鲤。   北海的冬季从十月底延伸到次年二月初。初冬时节天亮得晚,惨淡的天光从窗子渗进来,照得裴鲤也现出了几份憔悴。   裴鲤眼下青黑,下巴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衬衫领子被扯开,领带斜挂在脖子上,西装肩袖因为别扭的睡姿而皱起来。他左手维持着把季琛的病历的病历压在膝头的姿势,右手垂在身侧,松松地握着手机。   季琛看着看着,长久沉睡的心脏里慢慢长出了揪疼着的细小伤口。   他尽量轻巧地起身拉紧了床帘,原本因为闯入眼帘的天光而皱起眉头的裴鲤便舒展开了表情。   他对着裴鲤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蹲下`身从裴鲤手里抽走了病历和手机搁在床头。裴鲤的手指很不习惯地屈了一下,刚好勾住了季琛的小指。   季琛舍不得放开。但他需要纠正错误。   季琛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低血压让他眼前黑了半秒。出门之前,他解下病历,塞在病号服的口袋里。一来久病成医,他相当关心自己的病情;二来,重症病人需要随身携带病历的常识,也写在他的指导手册里。   是的,他就是一个会随时为任何原因去死的怪胎。   这个想法存在得太久,带来的恐惧也渐渐麻木了。他更害怕他自己。他想要把裴鲤留下来——   季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行动起来,转移了思绪。   不能坐电梯在大部分时候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对于有药物依赖的季琛。他在漫长的阶梯上因为心跳过速停下来了好几次,才成功下到了楼下花园。   已经有晨练的老病号在那里唠嗑了。季琛避开人群用掉了早晨的药,开始纠结着是不是该去食堂打两份早餐。他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但他希望能给裴鲤一个小小的惊喜。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护士台,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电梯飞奔过来,还来不及打招呼就被熊抱了满怀。   “……裴鲤?”   搁在他肩头的大头蹭了蹭,动作熟悉又陌生。季琛安慰性地拍了拍裴鲤的背脊,轻声道:“怎么起这么早?”   说完就想起来,裴鲤为自己在椅子上凑合了一夜,显然是睡得不舒服才起来的。季琛感到一阵羞愧,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鲤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半晌才松开手。   他比季琛高半个头,季琛后退一步,抬头看清他面上惊疑不定的后怕。   季琛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被关心的欣喜与不被信任的痛苦交杂着,令季琛一阵反胃。他压抑着这种情绪,宽慰道:“我、我没事,只是下来走走——”   裴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的表情令季琛更加难受。他猜想裴鲤态度的转变来源于他的病历。   这就是季琛不愿意把他的病告诉裴鲤的原因。   他应该以独立的人格与裴鲤并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株枯藤死死攀附在乔木上。   他应该那么做。他知道的。   裴鲤执意全程陪同裴鲤,从食堂到厕所。   季琛在做脑电地型图之前试图说服裴鲤让他休息一会儿,毕竟这个项目时间很长。然而一个小时后他走出检查室,依然看到了裴鲤坐在等待席上敲打着笔记本电脑。   “……我们谈谈。”   季琛迟疑着坐到裴鲤身边。温热的人体温度让他瑟缩了一下,季琛随之挺直了腰背。   裴鲤的关心对他而言从来不是负担。与此同时,他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负担。他习惯做对的事,习惯照顾周围所有人,习惯惯着裴鲤,随时准备退让。   但那只是完好的他。   季琛深知抑郁发作的时候自己有多麻烦。   那时的他就像一条喷着毒液的蛇,一边绝望地依附着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一边伤害他们。   他会让裴鲤难过。   绝对不行。   “我……生病了,”季琛艰难地选择着词汇。他的大脑沉闷着拒绝交流,思维因为药物而变得迟钝,他害怕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这不是说我会随时去——我能照顾好自己……大部分时候。你不用这样的。”   季琛发现裴鲤的肩膀一下子绷紧了。他紧张道:“我做得不对吗?”   “不。”季琛立刻否认。他还是让裴鲤误会了,季琛郁郁地想。   “这一次幸亏有你,谢谢你照顾我,我很喜欢有你陪着……但你不应该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我身上——”   季琛越说越小声。自我怀疑令他的一切判断都蒙上了阴影,季琛甚至不知道驱使他拒绝陪伴的原因是自立、自私、还是自闭。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裴鲤,而他应该推开裴鲤。混乱的思绪和逻辑堆在破碎的句子里。   他坚持讲完这一段话的原因只是因为对方是裴鲤。   有那么一小会儿,裴鲤没有说话。然后他皱起眉,指节扣了扣膝盖,疑惑道:“这跟指导意见不一样。”   “?”   “我查了资料,”裴鲤颇为尴尬地挠了挠鼻梁,“昨晚。啊,都说那什么要‘陪伴’、‘支持’、‘理解’之类的。我自认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支持理解你啊,那我能做的只有陪陪你了。”   季琛顿了一下,毫无来由地觉得自己脸红了。他不能区分这是药物的效果,或是他真的恢复了感知力,只好讪讪地移开目光,平复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涟漪。   裴鲤调出来他刚刚浏览的网页,季琛一眼就看到了标签栏里几个熟悉的互助会网址。他抿紧唇,拒绝道:“你认识的是我……还是‘典型重症抑郁患者’?”   裴鲤便沉默下来,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再抬起头时,裴鲤的眼睛亮得像火:“我明白了。”   ……   实际上,季琛没想通裴鲤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整天裴鲤仍然全程保持着保护欲过剩的状态。在接季琛出院的时候,裴鲤甚至不征求他意见,直接带回了他自己家。   “……我以为,我们说清楚了。”   季琛被裴鲤按在座位上,沉默地看裴鲤替他确认安全带扣好。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嘲地想着幸亏他还在用氯丙咪嗪。性`欲抑制的效果真的不错,他离裴鲤这么近也不会出现尴尬的反应。   裴鲤打了个转向,缓缓汇入医院门口的车流。他侧头对季琛无辜一笑:“我想你了啊,小琛,我担心你。”   季琛就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应该拒绝的。他一直知道。   他看向车窗。惨淡天色下街道上的来去人潮都成了虚影,季琛身后,裴鲤在驾驶座上耐心地等交通灯。   16   季琛估计裴鲤的疑问有一座山那么多。但裴鲤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他没有问季琛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辞职,为什么联络不上,像是打算彻底退出裴鲤的人生轨迹。   他也没有问季琛为什么病了,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为什么季琛半年来的病历那么触目惊心。   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季琛不说话。   季琛猜想这也是来自指导手册的建议。他为此心存感激。   漫长的冬季令季琛日益倦怠。他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糟糕。   季琛的病在青春期后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从大二开始停药了三年,几乎完全康复,直到肄业半年后因为压力复发时,他的症状也只是在无人处郁郁寡欢——和地球上4%的人类一样,轻度抑郁。   那跟现在是完全不同的。   季琛现在会独自抱膝坐在窗边很久。时间在他周身悄然行走,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渐渐失去精神与活力,神色恹恹,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总是长久地独自呆着,只有每次服药后到血药峰值的那大半个小时里会有意识地去做些什么,像是看书、聊天、或者漫无目的地散步。   那大半个小时并不是天堂。季琛会在药物作用下产生一种轻浮的温暖感,他会口无遮拦地倒出积蓄在他心底的毒液:那些悲观的、绝望的、厌世的念头,那些负面的观点与批评,那些毫无逻辑的抱怨。   然后他会在药物效果减弱时花上一整个下午懊恼自己的行为。   一切就像是他整个初中生涯的翻版。   季琛能感觉到他说出那些负面言论时裴鲤的错愕。也许裴鲤已经掩饰得很好,但季琛足够敏感也足够了解他。   当然,那不是裴鲤的问题。一切的错归于季琛,一切的痛苦煎熬也都属于他。他喜欢裴鲤,早已习惯于用最好的自己面对裴鲤,用自学来的心理知识表现一个不那么开朗却十分乐观、认真生活的外在形象,可是——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也许裴鲤不怕的。   他并不推开季琛,看着他的眼神温暖依旧。他有着完美的倾听姿态:不反驳、不附和。   那令季琛庆幸之余,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把太阳扯入泥潭。   裴鲤不像精神科的护士。他没有经受过训练。他会失望、会难过。他甚至不拥有一个能躲开季琛好好休息的假期。   那么他也许会被季琛影响,甚至逐渐熄灭。   这样的念头令季琛恐慌。他的自私令他自己恶心。他不该住到裴鲤家。他应该永远呆在医院,用药物和电击调节自己的激素水平,直到他能在阳光下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交流、工作。   深冬越来越短暂的日照时间让季琛停止了散步。他整日整日地蜷在床上,神思恍惚,看一整天的电视剧却说不出任何剧情。他只在复诊的日子跟着裴鲤带出门。他害怕陌生人的接近,甚至无意识的视线也会惊扰他。   季琛感觉自己像一坨巨大的病原体,无时无刻不在传播错误与伤害。而受害最多的无疑是裴鲤,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那是不可饶恕的。他应该推开裴鲤。   ……但他竟然舍不得。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开裴鲤,哪怕自私和愧疚像锯子一样撕扯着他的理智。   软弱像淤泥般束缚着季琛的手脚,他只是竭尽所能地退了半步。   裴鲤没有要求太多,只有在季琛开始缩减每天的聊天时间后采取了行动。   季琛住在裴鲤家的客房。安全起见,季琛克制住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冲动,从不锁门,而裴鲤也向来只是象征性地敲敲门,并不会真的等季琛的回复。   这是他们在大学期间养成的默契。   季琛听见了裴鲤走进来的细微响动。他不想动,本能地想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会裴鲤的善意——那是极不公平的。   他压榨着所剩无几的主动性偏头看了裴鲤一眼。没有微笑或者亲昵地招呼。   这是季琛现在能做到的最多最多了。   裴鲤把这一眼理解为积极的信号。他踢掉拖鞋,在床沿挨着季琛坐下。   季琛没有动,沉默等待着裴鲤的劝说。   然而裴鲤太擅长令人意外。   他从口袋里抓出来一个网球,抛接了一次,邀请道:“小琛呐,陪我去打球吧?”   裴鲤订的是市郊室内训练场。   季琛被裴鲤带进场馆时,对萧条景象有些惊讶,然后他意识到也许今天是工作日。   他早已丢失时间概念。   他们并肩向私人训练场走去,路上有戴着球帽的工作人员与他们打招呼。季琛为此轻微地颤抖起来,而裴鲤忧虑地看着他。   裴鲤没有开口问起是不是要就此返回。   季琛也没有。   运动服是裴鲤准备的蓝白斜纹网球衫。他替季琛扣好领口那枚隐形扣,又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一番,吹了声口哨:“真好看。”   季琛轻微地扬起唇角。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知道自己有多么苍白憔悴、形销骨立,衣长合适的球衣几乎能塞下两个他。   但裴鲤就是有本事把一切玩笑话都说得像是真的。   热身之后裴鲤先去练发球,季琛在场地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裴鲤的体态矫健,平击发球的动作短促有力,像是一击即中的狩猎者。熟悉的画面让他渐渐握紧了球拍。   季琛现在的反应速度比以前下降了很多,体力恐怕也不太行。   然而他是一直想要与裴鲤比肩的。   裴鲤擦着汗水往回走时就看到季琛在练习空挥。他的握拍节奏一如既往无可挑剔,拉拍的动作从僵硬到放松,前挥的控制也渐渐找了回来,只除了力量远不如前。   “陪我打一场呗?我再练练左手。”裴鲤笑着揉了揉右肩,“之前伤了肩膀,右手现在连上旋球都发不了,实在不得劲儿。”   季琛没有质疑这句话。他回给裴鲤一个紧张的微笑,站到了球网另一端。   裴鲤的左手球确实是练过的,有角度有落点,就是速度差了一些,刚好够季琛反应过来。   他起初只是拘谨地站在底线,安稳地打慢悠悠的回合球,体味着手臂上熟悉的力量感。裴鲤的来球十分稳定,季琛渐渐地习惯起来,开始追一步外的反手球,还在几个回合之后回过去一个近身球。裴鲤没接住,大臂上狠狠挨了一下。   季琛看到裴鲤抗议似的举起拍子挥了挥,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季琛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中间有一次正手没接稳,被打飞了拍子。   裴鲤当时就慌了,特别紧张地扔了拍子跑过来查看一番,发现只是飞拍没有受伤之后终于放心了,指着挂在防护网的球拍就开始没心没肺地笑,根本停不下来。   而季琛居然也没有感到很受伤。   半个小时后季琛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他的回球力度明显下降,但还是依依不舍地不想停,反而是裴鲤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他把拍子一扔,坐倒在地上,冲季琛勾了勾手指。季琛刚回完一个网前球,这时候便配合地绕过球网,站到裴鲤身边。   “来。”   裴鲤忽然一笑,使了个巧劲儿,把季琛拽倒在自己身上。季琛猝不及防地惊呼了一声。   他们都是一身的汗,裴鲤掌心是湿的,温暖而黏腻。季琛在裴鲤胸前伏了一会儿,避开裴鲤的右肩,用手肘撑起身体,仔细地打量着他。   季琛有很久没有这么接近裴鲤了,尽管他们同居一室。裴鲤呆在家的时间不短,但季琛总是避开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纠结着是靠近还是远离。他害怕裴鲤被自己影响,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肯与裴鲤对视。   现在裴鲤看起来有点累,眉梢眼角却都是飞扬的笑意。他闭眼小憩着,舒展开的眉心却依然有川字的纹路,颧骨棱角分明,像是瘦了一点,又不能明显地看出来。   “你没睡好。”季琛低声道,目光停留在裴鲤的睫毛上。裴鲤笑了笑,放松道:“上周加班了。”   季琛这才想起,除了对付他这个麻烦之外,裴鲤还有一份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的工作。   他是与裴鲤一路走过来的,知道经营飞讯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而裴鲤从来不说。   他就是不说。   17   季琛开始纠正错误。他得离开。   他不打算简单地不告而别。那是对裴鲤的伤害与侮辱。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说服裴鲤,也说服自己。   他的第四次复诊约在了新年前一天。   上一次复诊正巧赶上年底修罗期,飞讯旗下三款软件都在为圣诞-新年活动的企划忙活。裴鲤除了是管理之外还承担了部分核心架构,前一天直接加班到次日早晨,从家里接来季琛就往医院赶。   好在现在新企划已经上线,客服忙成狗,反而裴鲤闲了下来,只需要操心三天后企划下线会不会出BUG。   自叙的时候裴鲤照常留在外面,季琛做完了常规表格测试,无意识地扣着测试表的纸边。医生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季琛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可以住院吗?”   “你的康复状况良好,”医生翻阅着他的病历和这几周的片子,“我看不出住院的必要性。当然,如果你坚持住院也可以,要排床位吗?”   季琛沉默下来。   “我能问问原因吗?”医生说。   季琛往等候室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季琛的复诊除开自叙和表格测试外全是要排队的脑电项目。   放射科所在的楼层人多家属多,季琛明显不太自在。裴鲤一数还有二十多个号才到他们,干脆拉着季琛下楼找个清静地界。   裴鲤记得一个多月前这家医院的绿化还挺不错,可如今是深冬,人行道上全是融化的雪水,什么都没有。他惦记着季琛畏寒,就绕到了住院楼的大厅。比起门诊楼大厅的门庭若市,这里还是很冷清的。   季琛为了做脑电图停药了两天,这会儿精神格外不好,双手捧着保温杯,神色恹恹地把脸埋在围脖里。裴鲤挺心疼的,又觉得季琛这乖顺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顺手揉了一把。季琛递过去一个空白的眼神,没有躲开。   裴鲤查了会儿工作邮件,就感觉季琛靠在了他肩膀上。   “小琛?”   季琛反应有点慢,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你不过去……飞讯呢?”   裴鲤心头一跳。这是季琛第一次主动关心飞讯的情况。他笑了笑,轻松道:“看起来还不错。我问问陈彤旗,让他跟你说。”   裴鲤接人回家之后就把找到季琛的事儿跟飞讯那帮熟人说了,但毕竟季琛不想要病情公开,裴鲤也没仔细讲,只说养病怕吵。陈彤旗和徐哲知道点端倪,合计了一下就让陈彤旗和唯一的女孩儿郑雪做代表来探了一次病表表心意。   裴鲤跟季琛说这事儿的时候挺忐忑的,心说不行就拒了,不能让季琛烦心,没想到季琛很平静地答应下来了。   陈彤旗他们来的时候季琛全程都表现得很平静,事后却发了一场低烧。季琛没说,但裴鲤猜到了原因,又是懊恼又是憋屈。   而季琛只是说,迟早要来的。   裴鲤拨了陈彤旗的Skype,但奇怪的是陈彤旗没在线。他改拨给了徐哲,后者那张大脸很快出现在屏幕上。裴鲤帮腔,替季琛聊了两句,又跟徐哲讨论了一会儿新活动的现状,刚一挂断,就感觉季琛在扯他袖子。   “彤哥。”   季琛用眼神示意电梯的方向。裴鲤跟着看过去,几个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儿围着两个成年人往门口走,其中一个正是陈彤旗。   陈彤旗显然也看到他们了,跟身边的中年人说了几句就朝他们走过来。他去探过一次病,知道季琛已经出院了,此刻便疑惑问道:“小琛这是?”   “复诊。”   裴鲤简短回答。   裴鲤没细说,陈彤旗也不好问,只是习惯性地关心了几句。饶是如此,季琛仍然紧张地绷直了背,应答的语气十分僵硬。   裴鲤看不过去,接过了话头:“你怎么在这儿呢?探病?”   陈彤旗叹了口气:“陪我哥来看看。方方死了,他心里过不去。”   他冲身后努努嘴:“搁那儿当知心叔叔呢。儿童节和圣诞都来过,这第三回了。劝不动,就随他了,也当有个慰藉。”   裴鲤想起来陈彤旗好像说过这档子事儿,跟季琛介绍道:“方方是彤旗的侄子——”   说到半句就停了。   陈方方是自杀的,裴鲤怕季琛联想到他自己。   季琛的反应有点大。隔着大衣,裴鲤都能感觉他震了一下。   他生硬地问道:“方方,年初在北海吗?”   陈彤旗不明白这问题的来由。他想了一会儿,犹豫道:“应该不在?我哥老早就离婚了,方方年初好像在他妈妈那儿,深圳。”   季琛便不说话了。   陈彤旗坐到裴鲤旁边,撑着下巴看一群小孩儿围着他哥玩闹。他喃喃道:“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儿。”   裴鲤也想不明白。那些小孩儿是都挺开心,算陈家大哥做了件好事;但他自己呢?是有所慰藉还是触景伤情?   他下意识侧头去看季琛,而季琛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彤旗的哥哥挥别了那些小孩儿,陈彤旗跟了上去。裴鲤看了眼时间,估计快要到号了,便与季琛起身回了门诊大楼。   等结果的时候季琛一直很安静。医生调整了季琛的药量,提了一句住院的可能。裴鲤瞬间炸毛,紧张地问医生季琛的情况是不是恶化了。医生很尴尬地瞥了季琛一眼,来不及搭话,就看见季琛扯了扯裴鲤的袖子:“我不住院。”   裴鲤确认完医生只是“随口一说”,接着惦记起季琛问陈方方名字的事儿。他又不好在这儿问,一路上担惊受怕,硬是憋到了回家才问道:“你认识陈方方?”   季琛漠然应了一声。   裴鲤已经习惯季琛偶尔的不在状态了,再着急也不会随便追问。他见季琛已经服过药了,便拆开外卖盒子递给季琛一份。   季琛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忽然停下来。裴鲤跟着停了筷子。   季琛没有看裴鲤。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道:“我是在深圳的医院认识方方的,他有贪食症。”   陈方方才十岁。他会讲马三立的相声段子,没进入变声期的清脆嗓子逗起趣来就像樱桃一样甜。   季琛教陈方方做作业的时候,方方把下巴搁在写字台上,右手快速地抄写着英文字母,抄着抄着就流泪了。   他说,他妈妈不相信他有病,觉得他是装的。   他说,他爸爸妈妈要离婚,没空理他,他总是挨饿。   他说,他知道他病了,他想快点治好,回去上学。   他说,他不喜欢吃药,药物让他变笨了,他以前很容易就能做完所有作业的。   季琛垂下眼,轻声道:“他一边讲一边哭,手里的笔一直没有停过。”   倾诉是艰难的,但季琛不打算、也没办法停下来。   他不受控制地讲述着,起初还沿着时间线,后来便只剩零碎的片段与感想。他讲了方方、讲了护士、讲了一个看不出异常的强迫症老头,还有他自己。   那半年的痛苦并不多,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清醒到能够感知痛苦。季琛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复述那一段经历,讲着讲着,不知什么时候一抬头,便看到裴鲤皱紧了眉,一脸鲜活的痛苦与愤怒。   “裴鲤,”季琛认真唤道。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裴鲤为此握住了他的手,“我救不了方方……救不了任何人。”   “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   18   季琛有了新的纠错计划。   他按时服药,规律地参与心理治疗,每两周去医院复诊一次。这样的生活漫长得像永不止息,可季琛能感觉到他在慢慢变好。   他仍然有轻生的念头,却不再冷静压抑地在脑子里规划好操作方式,仿佛随时准备殒身悬崖;他开始在裴鲤加班时主动出现在客厅寻求陪伴,并逐渐摆脱了那一大摞的文件和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带给他的心理压力;他注意到上一次的复诊中,医生在医嘱中减少了氯丙咪嗪的用量。   没有任何人作出任何要求或保证,但季琛心存希望。   也许他能在冬天结束之前恢复到一年前的状态。   裴鲤在季琛主动问起他走后飞讯的法务交接情况时开心得要命,很大爷地表示一切运作良好,飞讯只是险些死了两三次——也许更多。   “但是都挺过来了,”裴鲤摸了摸鼻子,“就这么死了肯定不甘心啊,能做好就做好。B家来谈过一次收购,没谈妥。他们之前拿到的竞品就是被他们运营搞死的,大家都舍不得。再加上价钱也不合适。陈彤旗说得对。会运营的,几千万也卖;死得快的,几个亿也卖。”   季琛被逗得弯了弯眼,放松地靠在餐桌上,调侃道:“估值真高。”   裴鲤特认真地看季琛:“搁半年前,我们两百万就能把飞讯卖了。多亏有你。现在我们对飞讯的心理预期高于任何评估方。这是团队的信心。”   季琛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尴尬地想要移开目光。   裴鲤没给他这个机会。   裴鲤问:“能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让我持股么?”   那天的情形裴鲤回放过无数次,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怀疑过这是不是季琛策划的什么让飞讯规避风险的法子,但飞讯的临时法务胡律师在他遮遮掩掩地说完之后很明确地告诉他没这回事。   而关于股权划分,即使说到大股东的经营管理权问题,季琛本人原持股5%,裴鲤持股27%,就算有这21%季琛也不能越过裴鲤。   胡律师提了个更简单的可能性,但裴鲤绝不相信季琛对飞讯的信心会低到他宁肯免息贷给裴鲤个人,也不肯投资扩股的程度。   季琛保持沉默。这半年里那天的事情一直像噩梦一样在他脑子里回放,至今所有的惊惧都已麻木,却仍然不能被提起。   裴鲤看起来有点失望。他安抚道:“不想说就算了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讨论。”   季琛虚弱地笑笑,转移话题:“飞讯发展很好,你们打算做A轮融资吗?”   裴鲤纠正道:“是我们,你也是股东。”   季琛从善如流:“我们。”   裴鲤满意地点头。他沉吟道:“整体虽然还在烧钱吧,毕竟社交软件也就是引流用的。现在两个社交游戏项目流水还都不错,单独来看已经开始盈利了。账面上估计能再撑四五个月。但要招人开新项目还是有点悬。”   裴鲤冲季琛一笑:“等明年开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明裴鲤只是这么一说,而季琛就忍不住要相信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春节前夕复诊时,季琛的自评量表评级终于从重度抑郁症落回了轻度的区间。裴鲤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兴奋,兴致勃勃地提出在外面吃一顿庆祝。季琛比他平静得多。他犹豫了一下,也同意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同意也没用。裴鲤载着季琛在街上转了一圈,硬是没找到一间有空包厢的餐厅。   最后看的那家麻辣小龙虾的服务生热络地问大厅行不行,裴鲤瞅了一眼大厅的熙攘气象,叹了口气,干脆打包带回了车上。   副驾驶上,季琛看着裴鲤塞给他那一大盆红彤彤的麻小和堆成小山的配菜,无话可说。   “你过敏。”   裴鲤笑道:“你又不过敏。我再去买一份别的就好了。”   季琛实事求是:“我吃不了这么多。”   裴鲤买的应该是双人套餐,他连健康时都吃不下这么多,现在抑郁期间食欲衰退,更不可能了。   裴鲤确实是高兴坏了没想那么多。他思索了一下,征求季琛意见之后给陈彤旗去了个电话:“请客吃麻小,来吗?”   那边陈彤旗惊奇道:“相煎何太急啊小鲤鱼!怎么忽然请客了?你不是过敏吗?”   “反正有喜事儿,”裴鲤卖了个关子,“就说来不来吧。”   陈彤旗麻溜地就来了。   一顿饭算得上宾主尽欢。   裴鲤本来就兴致不错;季琛依旧沉默,还有些紧张,但毕竟没有病倒;陈彤旗在医院那天之后就被裴鲤邮件提醒过一回,估计回去也查了资料,现下说话都挺注意的,也没惹出什么尴尬来。   饭后轮到季琛洗碗,陈彤旗还挺不好意思的,挤进厨房里想帮忙,直接被裴鲤轰了出来。   陈彤旗喝了酒不能开车,裴鲤跟季琛说了一声便先开车送他回去了。   他两家离得不远,十分钟就到地儿了。陈彤旗也没急着下车,转向裴鲤调侃道:“平时就没见你吃完饭送过我的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怎么回事儿?”   裴鲤也挺纠结怎么开口。但这事儿他自己还真定不了,只能找陈彤旗一块儿琢磨:“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在节后扩招的时候让小琛回来复职。”   陈彤旗一惊:“你认真的?”   裴鲤挺严肃地一点头道:“小琛的病好多了,医生的意思是差不多该出来接触社会了。胡馨月那边抱怨过几回了说让再招人,时机也刚好。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彤旗的眉头立刻就皱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裴鲤:“有烟吗?”   裴鲤拿大拇指冲着自己的鼻子:“你问我?”   陈彤旗切了一声:“就不该指望你。”   裴鲤看出来他这是心里矛盾得很,也没继续调侃。   陈彤旗下车去买了包烟,边抽边往回走,裴鲤也跟下了车静候高论。陈彤旗显然挺犹豫的,清了清嗓子道:“我得当一回坏人了。”   裴鲤也不意外。他应了一声:“你说。”   “三点。其一,小琛对飞讯的预期很差,他甚至不肯入股。你觉得他愿意干?其二,小琛当初是飞讯的专职法务,现在让他回来,他和胡馨月,两个律师怎么摆?其三……”陈彤旗狠狠抽了一口烟,“小琛那病,真能治好吗?”   裴鲤沉默了。这也正是他纠结的地方。   前两个问题好答,他回去问问季琛就行了;开口固然难,但他相信小琛终究会讲给他听。问题就在于季琛的病——   他希望可以痊愈。他相信可以。   但他不敢说真的可以。   “你要对飞讯负责。”陈彤旗摁灭了烟头,强调道。   裴鲤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先问问小琛的意思。如果他愿意,我想,至少让他跟胡馨月谈谈。”   陈彤旗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无言地拍拍裴鲤的肩膀。   陈彤旗下车后了又绕回来,敲了敲驾驶座的窗。   裴鲤降下车窗,陈彤旗就开口了:“你得自己想清楚,千万别让我或者徐哲面试。”他一耸肩:“我俩肯定会放他过。”   裴鲤了然一笑。   19   裴鲤酝酿了挺长时间,最后决定在下次心理治疗回来的时候提。毕竟心理医生最近几次都会提到融入社会的问题,裴鲤也就有了话头。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如每次“调完这个BUG就去吃饭”的后果都是错过饭点儿吃不上一样,裴鲤这回还没来得及调整措辞,季琛就直接给出了结论。   “我想投几家律所试试。”   在从网球馆回家的红灯前,季琛看着车窗外的律所招牌说。   裴鲤没反应过来:“投网球?”   季琛疑惑看他:“投简历。”   裴鲤尴尬。他琢磨了一会儿,讶异道:“你不回飞讯?”   “嗯,不回了。”季琛收回了目光,微笑着迎向裴鲤的视线。   裴鲤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后方车辆按响了喇叭,裴鲤一脚踩下油门。   他感到焦躁。   剩下的半截路让裴鲤头一回意识到北海有这么多律所。   季琛第四次往窗外望的时候裴鲤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在这段日子里学到了很多种与抑郁症患者谈论重点问题的迂回切入方式,但此刻他一种都不想用。   裴鲤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真的不看好飞讯?”   季琛明显没想到这个话题走向。他愣了片刻才否认:“哪儿能呢。”   裴鲤没说话,打了个转向专心开车。他可不是这短短四个字能说服的。   “我现在,大概还跟不上工作节奏,帮不上你的忙,”季琛低声解释道。他都不知道这段话是在对谁说,“我想去找个律所挂咨询,工资低点儿,但不影响治疗。”   见裴鲤还是不放心,季琛宽慰道:“我毕竟还握着飞讯的股份呢。5%虽然少,但也算个股东吧。要是真的不看好,我应该连这5%也卖给你。”   裴鲤硬邦邦地控诉:“你已经卖给我21%了。”   车里的气氛一时僵硬起来。   季琛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在跟我生气吗?”   裴鲤一愣,刚想否认,就被季琛截断了话头:“挺好的。”   季琛一手支颐看着前方的车流,表情平静:“我还怕你再也不敢跟我生气了。”   裴鲤哑然,半晌才反驳道:“我没跟你生过气。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季琛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直到下车裴鲤都没再说话,一脸沉思的样子。   季琛倒也不急。他猜裴鲤正琢磨着他们什么时候吵过架。他挺庆幸这招能把话题岔开。   但总归还是要面对的。季琛想回飞讯,想呆在裴鲤身边,他想要的很多很多。但那都是错的。他没有能力继续呆在飞讯,也没有资格继续呆在裴鲤身边。就像裴绍林说的那样,他会害了裴鲤。   他的计划已经接近完工,他将无声无息地退出裴鲤的生活,弥补冲动与错误,就像他应该做的那样。   季琛心中微沉。他加快了脚步,跟着裴鲤往公寓楼走去。   火上浇油的是一通电话。   季琛听到电话响时人还在淋浴间。水声的间隙中,他似乎听到裴鲤帮他接了起来,便没继续在意。   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裴鲤正坐在沙发上,黑着一张脸等他。   “你师兄,”裴鲤把手机递还给季琛,一字一顿道,“让、你、回、深、圳。”   裴鲤反对的意味太浓烈。季琛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在裴鲤看来,他是在深圳发病的,一切问题的根源在深圳。   他决定不去澄清。   “我暂时不打算回深圳。”   季琛保证道。   “暂时”两个字明显加重了裴鲤的怒气,他扬起了眉毛:“暂时不回,你打算等我放松警惕了再不告而别一次?”   季琛没有答话。他是打算留在北海,却无法保证永远不回深圳。至少……在裴鲤不再欢迎他时,深圳将是他唯一的退路。   季琛的沉默让裴鲤蹭地站了起来,提高了音量。饶是知道裴鲤只是关心他,季琛仍然为此瑟缩了一下。裴鲤马上意识到这点,讪讪地停了下来。   季琛苦笑道:“你这是终于发现我们没有吵过架,所以想现在来吵一架吗?”   裴鲤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抱怨:“小琛,我真搞不懂你。你根本不相信飞讯,不肯持股,却愿意贷款给我个人。我以为你至少是信任我的。可你又不肯告诉我匆匆而别的原因,我只能猜,我——!”   他像是想说重话,句子滚到舌尖终究又收了回去。季琛沉默下来。   裴鲤郁闷道:“我从来就不想跟你吵。”   他揉了揉季琛湿漉漉的短发,终于松了口:“我先帮你吹头发,别又感冒了。”   吹风机的轰鸣与温暖绕上了季琛的脑袋。裴鲤的指节有力地按揉在季琛的头顶。季琛乖巧地坐在沙发上,抬眼也只能看到裴鲤的下巴。   季琛忽然说:“裴鲤,我下个月告诉你好不好?”   电吹风声音太吵,裴鲤没听全。他疑惑道:“下个月?”   季琛只是笑了笑。   下个月就是春节了。   20   临近年底,飞讯办公室的熄灯时间越来越晚,楼下保安都习惯了每晚临近午夜时外卖小哥一脸困倦来登记的节奏。   徐哲订了鳗鱼饭,一边吃一边从数据的泥潭中挣扎出来。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朝裴鲤说:“诶鲤鱼啊,小琛是不是病好了啊?”   陈彤旗打了个呵欠,疑惑道:“不会吧?”因为陈方方的缘故,他对精神类疾病多少也了解一些。就他所知,抑郁症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裴鲤给他们一人塞了一罐可乐,没说话,闷声地从外卖袋子里拣出来一盒猪肉饭。   徐哲拿筷子头戳了戳他,低声道:“你们是吵架了?”   裴鲤瞪了他一眼:“我们不吵架。”   徐哲撇嘴:“我信了。你在这儿加班一周了都。”   裴鲤避重就轻:“你们没在这儿加班?”   徐哲说:“那能一样吗。自从小琛回来你就把工作都带回家了。”   裴鲤慢条斯理地扒了口饭:“在这里工作效率高。”   徐哲还想说什么,陈彤旗抢先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快吃,吃完最后过一遍就走人。”   徐哲没买车,往常是陈彤旗送他,这回陈彤旗直接把车钥匙给他了,又递过去一个眼神。徐哲心领神会,开陈彤旗的车走了。陈彤旗很光棍地两手插袋,对裴鲤说:“谈谈?”   裴鲤无奈道:“我能拒绝吗?”   陈彤旗只当没听见,继续问道:“是上回的事儿吗?小琛还是想来飞讯?”   裴鲤微一摇头。   陈彤旗猜也不是。裴鲤没提,大概季琛根本就没想过来。他试探道:“鲤鱼啊……你是不是压力挺大的?”   裴鲤没说话。   陈彤旗觉得方向对了。他斟酌了一下,决定从陈方方讲起:“就像我侄子的事儿吧。我哥他们那会儿正闹离婚,先是不信有这个病,后来信了又没时间搭理。我嫂子就把方方送去深圳治病。明明在深圳还挺好的,送回来的时候都治好了,结果没多久又复发了,一不注意就……”   陈彤旗往车门上一靠:“小琛这事儿也一样。这病就得亲人陪着。我哥连他儿子都看不住。你俩没亲没故的,你也未必能看住小琛。你问问……”想起来自始至终不知情的季琛母亲,陈彤旗顿了一下,改口道:“不然就住院吧,或者请个看护。一直担惊受怕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裴鲤沉默一会儿,自嘲道:“我倒是想担心。”   他没多说,挥手让陈彤旗赶紧上车。   裴鲤停车的时候专门注意到了季琛房间的灯光。然而等他上楼进门之后,屋子里就只剩着门廊一盏灯了。   他叹了口气。   季琛最近在边修改简历边谋划搬出去的事儿。裴鲤明确反对季琛独自搬出去,季琛解释说他留在北海也不行。两人现在为此处于半冷战阶段。   裴鲤其实特别不明白季琛为什么要搬出去。   季琛在康复,这是好事儿。但季琛也在加速走出他的生活。这就有点可怕了。季琛现在的情况绝对没有好到让他放心松手的地步。   次日是周末,裴鲤起得晚,醒来就闻到了一阵香气。他迅速清醒过来,看到客厅里早饭已经摆好了,季琛站在门廊检查背包。   裴鲤问:“你要出去?”   季琛犹豫了一下,坦白道:“今天约了看房子。”   看房子和投简历最近都是禁句,仅次于深圳。裴鲤被噎了一下,下意识想避免争吵地住嘴,想想又觉得不放心,抓了块面包就往门廊走:“我送你。”   季琛为他这句话惊讶起来,但裴鲤在他来得及拒绝之前就带着人出了门。   中介见到季琛还是很热络的。他们已经在网上联络了几次,初步确定好了要看的几间房子。裴鲤的态度硬邦邦的,中介也只以为是砍价唱黑脸的那个,便把打印好的资料每人给了一份。   中介开车,季琛副驾驶,裴鲤坐后排。开出去还没到十分钟,裴鲤就喊了停:“杏园小区,这是在郊区啊?”   中介态度很好,笑着接话道:“哪里,正经的四环内呢,离市中心不远。”   裴鲤冷淡答道:“是不远,四环就是绕城高速了。”   中介尴尬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把球抛给正经主顾:“这处是季先生选的,清净嘛,附近就是超市地铁,特别方便。”   季琛和裴鲤都没说话。中介以为这就结束话题了,堪堪放下心来,冷不丁裴鲤又“咦”了一声。   裴鲤这回没有针对中介了。他打开了手机地图,指给季琛看。最近的综合医院在十七公里之外,还是个二级乙等。   季琛蹙眉道:“唐先生,我记得您说杏园小区有医院。”   “是啊,诊所嘛,”唐姓中介热络道,“就在这房子楼下,可近了。”   季琛叹了口气:“换一家吧。”   第二家是临着地铁,一进门就能感受到哐当哐当的声波;第三家房间不朝阳,艳阳高照天硬是阴冷得像鬼屋;第四家室友是带小孩的一家子,鸡飞狗跳不安宁……   裴鲤用以上理由把季琛挑好的每一间都否定了。   中介用维持着底线的礼貌笑容把他们带到最后一间青年公寓。   这一间装修简单,窗户朝阳,面积有点小但一个人住正好,一条街外是一家三甲医院,公共交通便利,室友都是年轻人,几乎无可挑剔。   季琛在网上看到这间时就表示过满意,而房间的实际状态也跟他想象中差不多。租金稍微贵了点儿,但也没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中介看见有戏,更是可着劲儿吹了起来。   裴鲤进屋子转了一圈也不得不承认他找不到什么可诟病的,最后绷着劲儿下了结论:“太远了。”   中介本来都已经开始介绍租房合同了,闻言近乎崩溃地反驳道:“三环内啊,裴先生,绝对不远。”   裴鲤坚持道:“离我家太远了。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他看向季琛:“找你打球吃饭什么的太不方便了。”   季琛愣了一下。裴鲤表情相当固执,大有威胁的意思。季琛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能受裴鲤的威胁,但习惯性的偏向让他权衡了几秒后,还是对中介说了抱歉。   唐姓中介明显是认为被他们耍了,把人带下楼就表示他要回公司打卡,没时间送季琛和裴鲤回去。季琛抢在裴鲤开口呛声之前同意了。   中介风驰电掣地开车走了。二人只能在陌生的街区里腿着拐过街角打车。   裴鲤还在愤愤不平,抱怨道:“哪有带来不送走的,这是他的义务!”   季琛安抚道:“唐先生也不容易。我们今天太挑了。”   一句“我们”就轻易打消了裴鲤的恼怒。他们奔波了一整天,季琛还没说什么,裴鲤已经饿得不行了,干脆换了个方向:“反正不急着回去,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21   最后那间公寓的地理位置的确无可挑剔,拐出街角就是商圈,隔壁就是大学。临近年底,又是周末,商业街到处是特价活动,逛街的学生也密集起来。大卖场的铺位占掉了半边人行道,季琛被挤得一侧身,心跳骤然空了一拍。   霓虹灯牌在他头顶亮起。季琛慌张地回头寻找着裴鲤,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溺毙他。   然后一只熟悉的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   裴鲤仗着身高优势锁定了最近的餐馆。这个时间对吃饭来说算挺早,餐馆里人不多。季琛如释重负。   他们来的时候也没挑,进了包间才发现是泰国菜。看着菜单上各式各样的酸辣,裴鲤为难道:“要不换一家?”语毕又想起外面人山人海的架势,改口说:“或者我去外带。”   季琛默然指了指菜单上“禁止自带酒水”的字样。   裴鲤坚持道:“我可以偷渡。”   季琛疑惑道:“不爱吃泰国菜?”他印象里裴鲤除了海鲜过敏,别的给啥吃啥,非常好养活。   裴鲤叹气道:“你不吃酸啊。”   季琛哑然。他的味觉衰退得厉害,药片和辣椒也未必能分辨出来。日子一久,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爱吃什么了。   “……谢谢。”季琛低声说。   裴鲤揉了一把他的头:“傻。”   裴鲤点完菜,又跟服务员商量着加了两个菜单上没有的小炒。菜上得慢,裴鲤实在饿了,捡着小碟里的糖果就一粒粒吃了起来。等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糖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裴鲤宣称最后一粒糖是季琛的“封口费”。季琛笑着想要拒绝,刚一张嘴就被塞了一颗剥开的奶糖,舌头还不小心碰到了裴鲤的指尖,只能捧着热橙汁默默抗议。   季琛希望自己没有脸红。   一顿饭吃了很久,主要原因是小炒太慢了。季琛其实不饿,却也不敢折腾自己的胃,尽力地吃到应有的饭量才停下。   室外已经下起了雪,逛街的人群也散去了大半。裴鲤估摸着不好打车,干脆找饭店老板买了两把伞。他递给季琛一把,打算直接走到学校试试运气,没想到刚走出两步就搭上了出租。   “交通的确挺方便的。”季琛随口夸了一句。   裴鲤同他一起坐后座,闻言接茬道:“你真要搬?”   季琛犹豫道:“你不是说太远——”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要搬走。”裴鲤表情严肃。   季琛就笑不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不是知道我喜欢单独住吗?”   裴鲤确实这么以为过。他还帮季琛租过房子。但那是一套房子。   “你说要租房子也就算了,”裴鲤瞅了季琛一眼,“我们看的明明都是单间。只要个房间的话为什么不就住我家?”   季琛没说话,沉默地盯着前挡玻璃看雪。除了裴鲤,他不愿意跟别人合住,但事情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季琛现有的存款,付完医药费之后就只够租单间了,前提还得是他在三个月之内找到一份新工作。   飞讯起步期开的工资不高,季琛干了一年多,再加上之前攒的钱,也只勉强够付在深圳的住院费用。清掉最后一张催款单的时候,季琛还以为自己要一穷二白地开始新生活了,正想申请心理治疗的分期付款,却意外发现了一笔新的来款。   事实上,从他离开北海开始,账号上便收到了一笔来款。起初那笔钱数额不大,正好是季琛在飞讯的月工资,走的却是他最熟悉的个人账号。之后每个月,那笔钱都有幅度不一的增涨,已经成为了季琛主要的收入来源。   飞讯还在发展期,不可能分红。季琛知道那笔钱是裴鲤的还款。这笔来款像闹钟一样,每个月都鲜明地提醒着他的身份,提醒着他和裴绍林的约定。   裴鲤猜不到季琛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情绪低落,便放缓了攻势,转移话题道:“我就说很远吧,这都十分钟了,才开到半路——”   “我怕你会烦。”季琛忽然打断。   “?”   “你说你提心吊胆,”季琛抿了抿嘴唇,“这不好,你已经很累了。我走了你会轻松一点。”   裴鲤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怒道:“你走了我就不提心吊胆了?你是不是傻!”他做了个深呼吸,放轻了语调,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刚刚你不见我都快吓死了。”   “那是因为我不是主动走掉的,”季琛平静道,“我已经好很多了。等我搬走了,再过一阵子,你就不会把我当做你的责任了。你现在明显——”季琛停顿了一下,却没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过一阵子’?”裴鲤一脸不可思议,“你觉得我要几年才能学会不关心你?我们认识五年了,小琛,我们是从大学一路走过来的!”   季琛没来得及回答,司机先插了一嘴:“你们明明是坐俺的车过来的咧。”   “……”   裴鲤一噎,一肚子想说的都给堵回去了。   结完车费,裴鲤急匆匆就往家里走。季琛猜测裴鲤这是生气了。裴鲤脾气不错,大学里头意气用事过几回,却从来没有对季琛生气过。季琛默默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   然而一出电梯,季琛就看见裴鲤堵在电梯门口等他。   “……以为你又丢了。”   裴鲤愤愤道。   季琛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需要谈一谈。”   22   裴鲤没想到,谈一谈居然从假期安排开始。   “……你找我谈,就是谈我什么时候回家?”   裴鲤郁闷地蹲在沙发上,看着季琛在手机日历里做标记。   季琛标记上裴鲤说的日期,抬头认真道:“这对我很重要。”   “重要到要提前买回家的火车票?”裴鲤开起了嘲讽。   “重要到决定我什么时候搬走。”季琛平静道。   “……”   在裴鲤爆发之前,季琛截住了他的反对:“你最近情绪很不好……是因为我吧。”   裴鲤心里憋屈,话赶话地承认道:“没错!都是给你气的。”他还想继续搬走的话题,却再次被季琛抢白。   “所以我不能留下。”季琛说。他的眼神平静温和,几乎称得上温柔。   裴鲤为他的语气愣了一秒。   “你很累。”季琛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冒昧去碰裴鲤。他不带感情地评判道:“你很焦虑、精神状态也变差了。去年的你不会跟我吵架,更不可能在出租车上吵。”   “这都是我的错,”季琛越说越冷静,心跳平缓,就像这段话已经被演练过无数次,“我的病是会传染的。也许不像真正的传染病那么厉害,但足够让你变得不安、焦虑、疲惫,变得不快乐。”   裴鲤沉默下来。   季琛收回目光,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平静道:“我已经自私得足够久了,不该继续拖累你。”   一片寂静,暖气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然后裴鲤很沉很沉地叹了口气:“小琛。”   季琛应了一声。   “你说得很有道理,”裴鲤撑着额头思索,“但我觉得不对。”   他想起陈彤旗的话,闷声道:“我看起来真的……状态很糟糕?”不等季琛回答,他便自己续了下去:“就算那样,也不是你害的。飞讯绝对要占大头。”   “……”   季琛沉默看他。他们都知道裴鲤这句话的可信度。   “我乐意行吗?”裴鲤无奈,换了套说辞,“你也说了,你又不是随便什么‘典型重症抑郁患者’,你是季琛!我一辈子的朋友!我——”   裴鲤想说我是担心你,又记起来这句话会带给季琛太多负担。   没想到这句话先被季琛说出来了。   “你是担心我?”   季琛弯了弯嘴角,却不带一点笑意:“没关系的。你也看到了,我在好转,而且一直很小心,不会随随便便去死的。”   裴鲤从知道季琛的病开始就很忌讳“死”字,闻言脸色一变。季琛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是坚持道:“我可以独立地活下去。你记得我跟你说起深圳的事情吗?现在总不会比那时候更糟糕。”   裴鲤的眉蹙得更紧。他烦躁地一握拳:“那能一样吗。你那时候举目无亲,现在至少有我!”   季琛视若无睹地总结道:“所以你更不用担心了。”   裴鲤憋了一会儿,反驳道:“怎么可能!”   季琛沉默着等待,然而再没有下文了。   季琛松了口气。   裴鲤总是有想法的那个人,季琛大部分时候惯着他,跟着他的脚步行动,但偶尔也会表示反对。   一旦季琛下定决心,裴鲤是从来没有抵抗成功的记录的。   季琛想起了他醒在医院的那个早晨。他在北海竭尽所能地求生,积极配合一切治疗活动,力求最快地恢复精神健康,哪怕脑子和激素为此被药物扰得乱七八糟。   这都是值得的。他终于有机会纠正自己的错。   裴鲤也意识到自己掉坑了。他退了一步,放软语气道:“那至少让我帮你订房子。住在附近,也好照应。”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瞪着季琛,显然在为自己的退让而不满。他的眉毛紧紧地拧起来,所有的关心和揪心都被锁在眉心的褶皱里,嘴角抿得硬邦邦的,连腮帮子都鼓起来。   那个纠结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了,季琛心头一动,又忍了下来。他安静地听裴鲤说完,思绪却拉得很远很远。   裴鲤讲的这些就是季琛原先的标的了,他应该见好就收,答应下来——   季琛温柔地一笑,看裴鲤就像在看一个梦:“不行的。”   他本来以为可以,至少可以循序渐进地离开,事到临头却发现,那是不行的。   这一段并不属于那些他在心中反复排演过多次的对话。季琛感觉到语言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握,但他必须说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北海吗?”季琛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应该回来的,但是我舍不得你。”   季琛像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软声道:“裴鲤,我喜欢你呀。”   看着裴鲤的神情从疑惑转到震惊,季琛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下了第三个错,有些懊恼,有些愧疚,却奇异地不怎么后悔。   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在正确优雅的谢幕之前做出了最滑稽的举动——现在他不管是循序渐进地退出还是杀伐决断地离开,都不可能是无声无息的了。   他已经伤害了裴鲤。   裴鲤干巴巴地试图用说笑圆场。他看着季琛,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季琛几乎以为他在祈求自己粉饰太平。   他是很愿意配合裴鲤的,可裴鲤没有问他是不是认真的,他也无从带过。   漫长的尴尬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都是因为季琛搞砸了。   裴鲤很快地打破了沉默,起身故作开朗地说要去睡了。季琛便也微笑着告别,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干涩的声音和四处游弋的目光。   裴鲤的脚步声近乎慌乱,季琛便体贴地没有回头。他只听见裴鲤在灰溜溜地钻回主卧之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知道了。”   不等季琛想清楚这句话,就传来了房门反锁的声音。   只有他们俩的时候,裴鲤从来不锁门的。   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淹没季琛。   23   季琛的行李不多。   他大部分家当都在上次逃离北海的时候匆忙扔掉了,箱子里只装着电脑和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住在裴鲤家的这两个多月,也因为长时间的足不出户而没有添置物件。   季琛回想着是不是自己早就意识到住不久,最后发现那时候的他只是没兴趣。没兴趣出门,没兴趣生活。   郑雪他们来探病时带了一盆多肉,季琛便把浇水也放进了自己的日志,可惜一直没精力顾及更多,直到最近才想起来问注意事项。奇怪的是那盆八千代被搁置在暖气边上不见天日地呆了一个多月,居然也自己慢慢长开了。   季琛想过带它走,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裴鲤家。早晨六点多,离天亮还远,季琛只好按照记忆把花盆摆在客厅窗台有光照的地方。他的记性不如以前了,琢磨了很久才算出来一个合适的角度,不会被对面的楼挡住,也不会挨着窗帘。   他沉默地站在窗边,盯着雾霾里街灯的光晕失神了一会儿,再转身的时候,就看到站在沙发旁边的裴鲤。   裴鲤一身皱巴巴的,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季琛猜想他大概一夜没睡。   季琛感到内疚,好在心脏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就像药物副作用一样。他会彻底地远离裴鲤,这大概足以弥补了。   “你要走?”裴鲤的目光落在门廊的拉杆箱上。他的声音沙哑:“不是说等我回家再——”   季琛有些意外,然后意识到这种挽留大概还是在客套的范围。他笑了笑,希望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干涩:“合同已经订好了,晚入住挺亏的。”   裴鲤“哦”了一声,迟了半拍才问道:“是昨天那间?”   有那么一瞬间,季琛想保持沉默,然而他回答道:“是的。”   裴鲤的手在休闲裤上蹭了一下。季琛熟悉这个动作。那意味着裴鲤很紧张。   裴鲤低声说:“你不能留下来吗?”   季琛委婉道:“不合适的。”   裴鲤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又兀自沉默下来,没有继续纠缠。他接过季琛的箱子,转身开门:“我送你。”   季琛是按照公交耗时安排出发时间的,到公寓的时间比跟中介约好的早了将近一个小时。灰蒙蒙的天,街道都拢在阴影里。积雪已经没到脚踝了。   裴鲤下车走了一圈,季琛拉着箱子留在原地。他等待着一次告别,却等来了一个突兀的邀请:“先吃早饭?”   季琛沉静地看着裴鲤。他知道裴鲤舍不得。他自己也舍不得,比裴鲤更甚。但是季琛已经自私得足够久了。也许,如果他再正确一点——不论是性别上,还是心理上——他都至少有勇气期待一个结果。   而现在的他是不配得到的。任何结果都只可能来自裴鲤的忧虑与担心。可是裴鲤没有义务做他的救世主。   他可以靠欺骗自己过活,却不能忍受伤害裴鲤带来的愧疚感。   季琛挥手说:“裴鲤,再见。”   距离有点儿远,他看不清裴鲤的神色,也没等到裴鲤的回应。   季琛拖着箱子独自退场,单薄背影很快就被灰霾遮住。   本帖最后由 芥末君 于 2015-12-20 14:44 编辑24   找工作的问题跟季琛预想的一样困难。季琛母校的法律专业排名很不错,他也拿到了执业证书,却因为是肄业生没有学位,在简历上低了一头。再加上忙于飞讯的工作,立志做非讼,出学校两年以来,他一件诉讼都没有接过,履历实在乏善可陈。   在一年之前,季琛还可以对此一笑置之,认为简历无法体现自己的能力,然而时至今日,季琛早就抛弃了那份骄傲。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确没办法应付更高强度的工作——现在的他,反应速度和记忆力都因为药物而衰退,连基本的学习能力都不能完全保证。   季琛之前投了六七封简历,都是律师助理的职位,试用期工资也相当有限。饶是如此,他也只拿到了一份面试通知。   季琛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回深圳。他并没有一个留在北海的理由。回到深圳,一来可以继续在师兄的律所挂职,二来气候也更适合他的康复。   他想起裴鲤坚决反对他回深圳的事情,不由得一哂,觉得世事真是反复无常,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才一语成谶。   季琛到底还是没有走。   面试的律所过了一周也没有回函,季琛便不等了,继续往别处递简历。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开始于改简历,结束于收拒信,季琛逐渐学会苦中作乐。   这与他的高中生涯是相似的,药物治疗用最暴力的方式将他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带来一大堆的副作用和最珍贵的希望。季琛甚至有心情安排闲暇时光。裴鲤的还款扣掉房租和医药费后所剩无几,季琛琢磨着,还是节衣缩食地省出一笔买了新的网球拍,闲来无事就去蹭街对面的大学网球场。   臂力和运动反应的限制让季琛的网球水平一落千里,好在大学里也不乏初学者,一来二去的,倒也认识了一位球友。   邹云性格开朗,见季琛同样落单便时常凑过来一起排场地。季琛仍然不太能接受陌生人的靠近,好在球场上没有交谈的压力,他也能成功坚持下来。可惜寒假将至,学生都要回家了,邹云便向季琛约好了下个学期再一起打球。   假期前的最后一场球打得酣畅淋漓,结束之后邹云还凑趣地邀请季琛一起吃饭,季琛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个借口推掉了。他能看出来邹云扫兴了,心下十分愧疚,却不敢硬撑着应约,只得匆匆告辞。   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季琛还有些难过。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他闷头踩着齐到小腿肚的雪,网球包在背后空荡地晃悠着,在羽绒服上摩挲出沙沙的响声。行道树的枝条被雪压断了,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季琛受惊地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单元门口的裴鲤。   也不知裴鲤在那儿站了多久,大衣都是雪化的水痕。他原本是握着手机兀自出神,看见季琛来了,整个人忽然有了生气,笑着向他迎来。   季琛根本没想到裴鲤会出现。他怔怔地停下脚步,裴鲤走得近了,便下意识退了一步。   裴鲤立刻被冻在了原地。他尴尬地解释道:“我来接你——该去复诊了。”   季琛仍在状况外。他看着裴鲤,一时遥远得像是一辈子没有见过了,一时又想起自己才刚刚搬走两周而已。他很少与裴鲤分开,分开时也很少想起裴鲤,但每每想起时都会做出些疯狂的举动,比如不远千里飞回北海,赴一场一错再错的劫。   季琛心不在焉道:“还有三天的。”   裴鲤说:“医院打电话通知改时间了。”   季琛这才想起来上次复诊医生的嘱咐。因为过年,检查有可能要重新排时间。   裴鲤微微拧起眉头:“你留在医院的号码是我家座机。我跟医生报了你的手机号——他没联络你?”   季琛下意识去掏手机,然后反应过来到自己的通讯录白名单里只有裴鲤一个人。他推脱道:“应该是我错过了。”   顿了顿,季琛微笑:“谢谢你。”   裴鲤也放松下来。他笑道:“还好我来了一趟。”   季琛忍了忍,还是埋怨道:“你可以打电话。”约个时间也免得裴鲤扑个空还淋一身雪。季琛盯着他肩头的水痕,有点心疼。   裴鲤没做声。他僵硬地绷紧了肩背,脸上神情十分复杂。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季琛发现了话语里的歧义。他犹豫了一下,小心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应该解释更多,迟钝的头脑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裴鲤会再来见他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季琛的预期,仔细一想,却又不觉得突兀。他望着裴鲤,一时再想不到别的解释,只将目光停留在他肩膀上。   复诊约在三点半,除去车程还余出一个小时,季琛迟疑道:“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说完便有些后悔。裴鲤念着情分认不清距离,他这又是图什么呢。   但裴鲤已经答应了。   季琛租的房子在四楼,没有装电梯。季琛走得慢,裴鲤很快就越过他了。季琛也不着急,一阶一阶地走上去,看见裴鲤蹲在四楼楼梯口等他。   他开锁进门,网球包支楞在肩膀上,啪地拍响了门框。裴鲤跟在他身后,替他把网球包摆正,不知在想些什么,冲口而出就抱怨道:“打球也不叫我。”   季琛答非所问:“大衣给我。”   他给裴鲤倒了杯热水,接过大衣,挂在暖气旁的衣撑上。钩子上原本挂了个帽子,季琛想了想,取下来敲开了主卧的门。   室友从门里探出头来,接过帽子,又往外瞧了一眼:“你朋友?”   季琛含糊过去:“我们半个小时就走。”   室友便又缩回房间里。   裴鲤支楞着耳朵坐在沙发上把对话听了个大概,见季琛没有回应室友那句“朋友”,心里郁闷得紧。他问道:“你们合租?”   季琛倚在沙发背上专心瞧着裴鲤的后脑勺。他随口应了一声。   裴鲤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过头来追问道:“几个人?做什么的?”   季琛盯着他,一时失神,没有答话。   裴鲤愈发气不平,烦闷道:“小琛!”   季琛一凛,终于回过神来。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为什么问呢?”   裴鲤的气势便短了半截。他讷讷道:“我们毕竟是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季琛低声道,“我做不到。”   他瞧着裴鲤面上明显的受伤神情,心疼得紧,嘴里的话却完全停不下来:“朋友不是这样的。朋友不会想碰你,想吻你——我亲过你,偷偷的。”   裴鲤的脸刷地就红了。   季琛见到裴鲤震惊与羞恼的神色,有种自揭疮疤的羞耻感,又掺着些隐晦的快意。他自暴自弃道:“我喜欢你,想亲近你。我是同性——”   一个“恋”字还没出口,嘴就被裴鲤捂住了。   季琛张大眼看他,裴鲤却一脸恨铁不成钢。他松开手,穿上大衣就往大门走,季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裴鲤走出了门也没见季琛跟上来,郁闷地回身抓着季琛的胳臂往门外拉。   直到坐进了裴鲤的车里,裴鲤才放开握着季琛胳臂的手。发动机启动了,车厢内便暖和起来。季琛见他一时不打算开车,正想说点什么,就见裴鲤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   “?”   “你室友还在呢,乱说什么——”裴鲤咳嗽一声,耳朵尖都红了起来,“你还住不住了!”   季琛根本没想到裴鲤的重点竟在这上面。他尴尬答道:“这里隔音不错。”不然次卧的室友带女友回来的时候就不会一点动静没有了。   裴鲤哑然,半晌,闷声道:“那也不能随便说。万一他没关门呢?”   季琛想说他亲眼瞧见室友关门的,又觉得裴鲤在乎的并不是这个,只好应道:“我会小心的。”   这话也太像推脱了,裴鲤明显不满意。他叹气道:“你听我说,小琛,很多人都不能接受——”   季琛忽然问:“你呢?”   裴鲤就没法接话了。   他一脚油门踩下去,风驰电掣地往医院开。   本帖最后由 芥末君 于 2016-1-2 20:32 编辑25   季琛的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医生让他预约了年后的检查,表示下次复诊不出意外就可以考虑结束定期复诊了。季琛清楚自己的状况,闻言只是肯定了判断,心下欣喜,裴鲤却是明显松了口气。   季琛看着裴鲤,感到好笑之余,又有点心酸。   临近新年,长期病人都急着来领药回家过节,配药处排起了长龙,裴鲤干脆把季琛赶回了车里。   季琛走开几步之后回头,便看见裴鲤站在队伍里左手插袋,右手展开药方仔细地看。他的眉峰微微皱着,侧脸好看得惊心动魄。   许是注意到季琛的目光,裴鲤忽然向这边抬起头。他准确地捉住季琛的视线,朝着季琛粲然一笑,又挥了挥手。季琛懂得他意思,便回以微笑,转身向外走去。   门诊台阶上铺了防滑的地毯,未化的新雪积在毯上,被季琛一步步地踩出声响。年底天黑得早,才四点多,天际已经阴沉下来。云低低地压在楼宇之上,似坠非坠的,总叫人提心吊胆。季琛走在这深云下,忽然想起了年少的他自己。   他都记不起更小的他是什么样了,好似他的人生就开始在那个冰冷的冬日,此后便戴着罪,不得不竭力地偿还。他甚至还寻求过宗教的庇护,可惜不够笃诚,经历与逻辑让他无法用替代品唬弄他的心。   他需要一个救世主。多次慰藉与失望的循环之后他逐渐发现,救世主只能是他自己。   就连裴鲤也无法代劳。   雪总也不停。   裴鲤拎着塑料袋过来的时候,眉梢都是融化的雪水。他接过季琛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擦了一把,又把塑料袋擦干了。   塑料袋里是三周的药,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摞起来,像一座不怎么可靠的小山。裴鲤照着医嘱估算着,将它们分成了一天天的分装。季琛就在旁边沉默地看着。雪落在车前盖上,不一会儿就化了。   裴鲤终于分完了。他检查了一遍,最后连着袋子一起递给了季琛。   接下来就该送季琛回去了。   季琛没说话,裴鲤便也不好开口。他径直朝着市区开过去,不一会儿就绕过了季琛住的小区。   “请你吃饭。”裴鲤在季琛来得及开口反对之前说。   而季琛没有反驳。   裴鲤把车停在他家楼下的水煮鱼馆子门口。   他知道这又是上赶着不讨好的举动,侧眼瞧了瞧季琛,见他面上平静看不出端倪,心里便有些窝火,又有些无端的难过。他将车子摆进停车位,刚要起身,却被季琛按住了手背。   季琛没有看他,只是将左手放在他握在方向盘的右手手背上。季琛的皮肤很白,又瘦,便显得指节纤长。裴鲤瞧着那只手,一时移不开眼。   然后他听见季琛说:“裴鲤,我不需要你照顾的。”   季琛握紧了裴鲤的手,又缓缓松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低声说:“我很早就生病了。小时候还休学过一年。”   季琛在刘云声家受的的冻伤并不难治,只是痛。治疗的时候还好些,会有护士喂止痛药。治疗结束之后,医生虽然也开了药,陈学碧却因为怕损害他的智力,不让他吃。   于是季琛只能忍着,时刻觉得骨子里有虫蚁在爬,疼得不止一次想过去死。   季琛浑身上下都是冻伤,手脚尤为严重,长期感觉过敏,连蹭在床单上都觉得痛。他太疼了,眼泪都要流干,陈学碧也不能去抱,只能怔怔地在病床边替他哭。   陈学碧时常安慰季琛,出院了就好了,会治好的。然而出院的时候,季琛还是疼得衣服都穿不了。陈学碧心软,光是不让季琛吃止痛药就费尽了仅有的狠心,眼瞧着季琛再受折磨,涂药的手抖得不停,眼泪全都融在药膏里。   这样折腾过数次后,季琛便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涂药膏。他仍是痛,却不出声,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嘴里咬着枕头边,一边痛得哭噎一边弓着身子给自己涂药。   季琛从刘家回来开始便十分害怕,时常做噩梦,陈学碧又因为他的冻伤不能陪他睡,心焦之下干脆换了工作,带着季琛搬回了她老家。季琛刚出院时连路都走不了,错过了春季学期的转学,只好休学了一年,专心养病。   陈学碧仓促找到的新工作是严格的朝九晚五,她又时刻挂心着季琛,脾气逐渐变差了。兼之冻伤的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次年冬天,季琛变得格外畏寒,稍有不慎冻伤就要复发,麻烦得很。重重压力之下,陈学碧时常无缘无故地哭出声来,边摔杯子边骂,一骂季琛早亡的父亲,二骂刘云声造孽的父母,三骂无能的她自己。   她对季琛是很好的,怕伤着季琛,每回哭骂都先把他反锁在房间里。她在客厅哭,季琛便坐在房门后头跟着剧烈地抽噎,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   季琛知道陈学碧盼他快点康复,便一个冬天都窝在家里,足不出户,连带着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几次陈学碧说带他出去玩,季琛瞧瞧冻伤痊愈后还未褪干净的大大小小的疤,黯然拒绝了。   陈学碧没有精力在乎那么多,见他的冻伤没有复发,便十分欣慰,渐渐不再提让季琛出门的事了。   次年的春季学期,季琛终于去上学了。   季琛休学一年,原本应该上三年级,陈学碧觉得留级不好,又觉得小学课程不难,便将他安排在四年级。好在季琛基础不错,跟得吃力,却没有掉队。一切都迈上正轨,陈学碧终于安心下来,却意外发现原本开朗懂事的季琛变得沉默起来。   班主任来家访过一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季琛成绩虽好,就是不跟小朋友们玩。陈学碧闻言便想到了刘云声,当着季琛面恨恨回应道说内向点也是好事。班主任明显不同意这个观点,却也无能为力。   离开的时候,班主任又劝了几句。具体说了什么季琛也不记得了,似乎有一句是讲他没了父亲,母亲肯定要更辛苦些之类的。陈学碧当场就翻脸了。等班主任离开之后,陈学碧又把季琛锁起来,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   季琛次日便在学校失踪了。   老师们最后在教学楼顶楼的栅栏上找到了他。他坐在栏杆顶上,微微低着头,一双腿在半空中漫无目的地晃荡。这个场面吓得追上来的老师们重话都不敢说一句,一边好声好气地劝着,一边报了警。   季琛是自己下来的,却还是被班主任抖着声拉去看了心理咨询。那位咨询师讲了些“过去的终将过去”之类的老生常谈,到底还是很负责地推荐季琛去精神科查一查。   陈学碧拒绝了。   她把整个学校从班主任到校长再到咨询师都臭骂了一遍,决不相信她那么优秀的琛琛会有精神病。她托人办了转学,让季琛换了个学校,可毕竟这个县级市不大,自杀又是个大事儿,新学校的老师都知道季琛的情况,久而久之学生也都知道了。   季琛理所当然被孤立了。   陈学碧几次三番被叫到学校,每次去过之后都会砸杯子哭泣。季琛看在眼里,噩梦更加频繁,而且渐渐在醒来之后仍然停留在恐惧里。他想要实现陈学碧的期望,尝试着在学校里表现开朗的性格。   可孤立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季琛开始感到疲惫。   内向和呆滞是全然不同的。季琛的新班主任一直对他提心吊胆的,很快注意到了情况。她家访几次都未能让陈学碧改主意,干脆自己带着季琛去了一趟医院。陈学碧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那张白纸黑字的诊疗单。   季琛记得那天,陈学碧跪在地上,抱着他歇斯底里地哭。被撕成碎末的诊疗单像六月飞雪一样落下来,有些沾到季琛的肩膀上,又被风吹走了。   陈学碧最后也没接受季琛的抑郁症。   季琛有时候觉得她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她定期支付医药费,言谈也收敛了很多,再没有在季琛面前崩溃过。她对季琛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始终不肯陪季琛去医院,也不再在冬天季琛住院时陪床。   每个周三下午,季琛都会请假去医院复诊和领药。学校去医院是一条东西向的马路,他走在路沿,落日随着他的脚步沉在路尽头。   那时候季琛就意识到了。他不需要、也不该期盼任何人的援助。   他只能依靠他自己。   季琛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他讲得很平静,也没有侧头去看裴鲤的反应,直到被裴鲤搂进怀里。   裴鲤的大衣是绒面的,扎得他有点难受。季琛没有挣扎。他的脸埋在裴鲤怀里,声音变得闷闷的:“谢谢你照顾我,裴鲤。前阵子是我的错。我太软弱,舍不得走。其实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裴鲤按着他的肩膀不肯放手。   季琛便说:“裴鲤,你在同情我吗?”   裴鲤抱得更紧了。季琛呼吸不畅,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才被放开。   见裴鲤想要说话,季琛便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他看着裴鲤,认真道:“我说这些的意思你应该懂。”   季琛的目光太平静,裴鲤含在舌尖的承诺都讲不出口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几度张口欲言,最后挑了个保守的说法:“我懂……但你的前提都不对,不是你需要我,是我想要照顾你。你一定要跟我一笔一笔地算么?那就从大学算起——”   季琛沉默了片刻,目光都温柔起来。他轻声道:“那不一样的。我喜欢你啊,光看着你也开心。”   裴鲤的耳根子立刻烧了起来,一时间连仓促组织好的反驳言语都给忘了,只是翻来覆去地想一个究极谜题。   为什么小琛这么会讲情话?   26   裴家住在北海郊区,裴鲤大学前两年还经常周末回家,后两年就不怎么回了。在飞讯这两年,裴鲤更是忙得一周休半天,彻底没时间回。作为补偿,整个春节他都陪在裴家二老身边,怎么约都绝不出门。   飞讯的春节假名义上是从除夕下午开始放,其实大部分人都把年假给用上,直接请掉了上午的班。徐哲隔着玻璃瞧了眼办公室人心涣散的样子,敲着裴鲤的桌子道:“早跟你说直接放掉除夕整天吧,只放一个下午算什么事儿。”   裴鲤心不在焉地看git列表:“放整天,昨天就没人好好上班了。”   徐哲本来也不是想说这个,果断拐了个弯直入正题:“彤旗跟我初四自驾去长白山,你来不来?”   裴鲤头也不抬地挥挥手:“我要陪我爸妈。”   徐哲叹了口气:“年年如此,大孝子啊。”   裴鲤摸了摸鼻子,没说话。他对自己的定位从来跟孝子扯不上边。   徐哲不泄不馁:“我们邀请了郑雪哦!”   裴鲤毫无兴趣地哦了一声。飞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郑雪这一个女生,他知道徐哲瞄上她已经很久了,还知道徐哲把他和陈彤旗都当情敌。   ——其实他是完全无辜的。   徐哲再接再厉:“那要是我们邀上了小琛呢?”   裴鲤眉间一动。   徐哲眼见有戏,趁热打铁地赶在裴鲤反驳之前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做口型:“就这么定了啊。”   然而电话没通——准确来说,是响了半声铃,然后移动提醒已停机。   徐哲郁闷道:“号码是你给我的。”   裴鲤也是诧异,想起来季琛去深圳那次,不由得心焦起来,按了免提,用自己手机拨了季琛的电话。   嘟嘟声正常地响了起来。   裴鲤原先只是担心,现下电话当真要接通了不知怎地就有些慌乱,见徐哲眼巴巴地看着,干脆把手机递给了他。   徐哲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刚想问他干嘛,季琛就接起了电话:“裴鲤?”   “咳,我是徐哲,”徐哲笑嘻嘻道,“刚打你电话打不通,换了裴鲤的手机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季琛说:“我的错,新手机上没有存你们的号码,陌生电话都设成了拒接。”   裴鲤心头一跳。医院也打不通季琛的电话,这样看简直像是季琛只跟他联络一样。他有些忧虑,又鬼使神差地感到一点独占的喜悦。   “啊没事没事,”徐哲打了个哈哈,殷勤道,“小琛啊,是这样,彤旗裴鲤和我打算初四去长白山自驾游,你也来呗?”   一段更长的沉默。   裴鲤的耳朵竖了起来。   “裴鲤确定去了吗?”   徐哲冲裴鲤得意地一扬眉毛,对季琛道:“当然,我们都说好了。你也晓得春节把他拉出家门有多难,好不容易约这么一次,给个面子呗?”   裴鲤瞪了他一眼,心砰砰跳着,专注地听季琛的回答。   “不好意思——”   裴鲤呼吸一滞。   徐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怎么?”   季琛的声音里明显含着歉意:“实在不好意思,长白山太冷了,我畏寒。”   徐哲也有些扫兴。他一时掂不清这是不是托词,又跟季琛打了两回合的太极,却实在劝不动,抬眼看裴鲤问他要不要说几句的时候,却见他居然在收拾东西了。   ——明明才十点半。   电话那头季琛已经在告别了,徐哲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就被挂了电话。裴鲤伸手接过了手机,拎着电脑包就走了,徐哲诶诶了几声,裴鲤根本没理会。   他悲愤地拨通了陈彤旗的电话:“裴鲤翘班!”   陈彤旗哦了一声,微笑道:“我也翘班了。你加油。”   ……   裴鲤将车开到季琛楼下,在直接上楼和打个电话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后者。   季琛接得很快:“徐哲?”   “……裴鲤。”   “啊。”季琛短促地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裴鲤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打这通电话,没话找话道:“你还好吧?”   “……还好?”   裴鲤听出了季琛的疑惑,可惜他比季琛更疑惑。他想起刚刚徐哲那通电话,随便找了个话题:“你说你怕冷,是那时候的冻伤——”   “早就好了,没复发过的。”季琛平静道。他顿了顿,语调里带上了笑意:“你见过啊。我身上有疤吗?”   裴鲤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他只记得季琛后背蝴蝶骨中间有一块印子,他一直以为是胎记,再往下——裴鲤不知怎么就脸红了。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道:“你不想去长白山啊?”   “也不是不想去,”季琛的停顿有点久,久到裴鲤怀疑耳机坏了。然后他听到季琛问:“你觉得我应该跟谁住?”   “当然是跟我——”裴鲤话说到一半就懂了。他很尴尬。   季琛体贴地没有深究。他另起了个话头:“你怎么想起春节出门的?”   因为你。   裴鲤更尴尬了。他摸了摸鼻子,含混回答:“其实也没确定。可能就不去了吧。”   季琛笑了:“我想也是。”   裴鲤有点不高兴:“不是因为我离不开父母。”   季琛柔声道:“我知道的。你是因为平时很少陪他们。”   裴鲤心里舒坦了。   大学时有一回裴绍林打电话来要裴鲤回家。他那时有三个死线要赶,忙得昏天暗地,根本没空理会。裴绍林很不高兴,跟他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裴鲤一赌气干脆说过年也不回了,最后还是季琛打了个圆场才顺坡下驴。   裴鲤记得,那时候裴绍林似乎还挺喜欢季琛的,一直拿他当“隔壁的孩子”来鞭策他。可惜夸季琛只会让裴鲤觉得与有荣焉。   说到回家,裴鲤便顺口问道:“你回去吗?”   问完就想起季琛说过陈学碧的事情,裴鲤心里一下就哽住了。季琛现在还在每天服药,他一点都不想他回家面对陈学碧。   季琛的声音带着促狭:“我回家你不就穿帮了?”   裴鲤不明就里,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季琛指的是他拿鸡毛当令箭,跟陈学碧打电话说他过年不回家的事。   裴鲤心虚地解释道:“我是怕她担心。”   季琛笑了笑:“谢谢你。”   裴鲤现在最怕季琛说谢谢,每说一次季琛就跟他拉远一点。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季琛就不笑了,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有些低沉:“投了几家,都没成。”   裴鲤心里一沉,故作开朗道:“那是他们都不如我,不懂得慧眼识珠。”他没忍住,又提了一嘴飞讯:“真不考虑回来?”   季琛叹了口气。   裴鲤郁闷了。隔着电话,他没法猜出季琛的态度。   他喃喃道:“小琛,我想见你。”   季琛没说话。   话一出口裴鲤便发觉自己的突兀。他破罐子破摔,干脆道:“我在你楼下。”   电话里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听到关门的声音。   裴鲤心满意足地往驾驶座一躺。   27   季琛不一会儿就下楼了。   他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半张脸埋在驼色的围巾里,显得可怜又可爱。裴鲤远远瞥见他在楼道口张望,才想到自己占的停车位离季琛住的单元有段距离,又有落雪积在车顶,很不好认。   裴鲤下了车,朝着季琛挥挥手。除夕的街道张灯结彩,琳琅满目,季琛却很快就看到裴鲤,转身向他走过来。   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雪积到了小腿,季琛便只能慢慢地走。他的平衡感仍然受到药物的影响,很容易打滑。裴鲤没那么多顾忌。他大步地跨过去,很快搂住了季琛的肩膀。   季琛畏寒,外套裹得十分厚实,裴鲤却还是觉得单薄。他搂得更紧了些,随口抱怨道:“怎么还是这么瘦?”   季琛将围巾拽下了一些,解释道:“我的增重符合预期。”   裴鲤捏了捏他的肩膀:“还是那套两周三斤的标准?依我看,两周三十斤才叫达标。”   季琛现在跟大学比起来确实是瘦了三十多斤。裴鲤知道季琛的增重计划是医生拟定的,也明白他能照顾好自己,更是清楚季琛现在康复状况良好。可到底季琛不在他身边,多么合乎人意的进展都会因为担心而打个折扣。   季琛闻言一笑,又侧头瞟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裴鲤刚才锁了车,现下揽着季琛又不怎么想松手,路过车位的时候便视若无睹地越了过去。季琛随着他走出几步,疑惑道:“我们去哪儿?”   裴鲤语塞。他四周打量一圈,犹豫道:“买年货?”   季琛被他的迟疑口吻逗乐了:“好像是你约我下楼的。”   裴鲤摸了摸鼻子:“就想见见你。”   裴鲤本来自认是光明正大的想念,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脸红起来,心里也颇为忐忑。他偷偷用余光看身边的人,只见季琛先是一挑眉,而后便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自从他的“季琛论”里出了抑郁症和告白这两个特大意外,裴鲤再不敢自诩了解季琛了,原先的十拿九稳也退化成了七上八下。他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季琛回神,便直截了当问道:“想什么呢?”   季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忽然停下脚步。裴鲤也跟着停步,顺着季琛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们停在了前些日子路过的商场门口。   “我在想……真的要去买年货吗?”   季琛看着玻璃门里绕着扶梯拐了两个弯的结账队伍,苦恼道。   最终他们还是去了商场,因为季琛想买一盆水仙。   季琛表示,前几年都种了,可惜都没能在除夕开花,今年没顾上种,干脆买一盆开花的回去,也不会错过除夕。   裴鲤被震撼了:“之前那些盆里都是水仙?不是大蒜?”   季琛飞了他一眼,站在商场门口做最后的心理斗争。   裴鲤见他苦恼,自告奋勇道:“我去买,你等我一会儿。”   他原是想宽季琛的心,却没想到季琛听了反而下定了决心,施施然往商场走,边走边道:“你能帮我几次?”   ……   裴鲤竟然不敢答。   商场里温暖如春又人流如织,不一会儿裴鲤就闷出了一头的汗。他把大衣挂在左手手肘,右手强硬地揽着季琛的肩膀,生怕走丢。   花卉部销得很快,捧花都卖得只剩残枝败叶了。裴鲤拨开人群路过了被绑成各式各样吉庆形状的竹子和金钱橘,一路披荆斩棘,终于在标着玉玲珑的花盆前停下。   他把一直护在身边的季琛往前推了推,不确定道:“这是水仙吧?”   季琛蹲下研究了片刻:“像风信子。”   “风信子不是水仙吗?”   “洋水仙。”   “那就是水仙吧。”   “……洋芋是芋头吗?”   “……不是吗?”   “……”   最后裴鲤一锤定音:“能开花就行吧?”   季琛环顾一圈,的确只剩这么一盆开着花的了。   裴鲤在季琛身边蹲下,凑过去闻了闻:“还挺好看的,就是不香。”   季琛打了个响指:“不香正好。”   他把花盆抱起来,往花卉部的收银台走去。前面排了十来个人,季琛便侧头与裴鲤聊起花来。他对花卉的了解仅限于水仙和郑雪送的多肉,自然而然聊到了裴鲤家那盆八千代。   裴鲤信誓旦旦表示八千代长得很好,欢迎随时视察。   他不说还好,一说季琛倒真有点担心:“你真的每天都浇水?”   裴鲤思索了片刻,犹豫道:“好像偶尔会忘。”   “偶尔?”   裴鲤努力回忆:“……你走之后,浇过两三次吧。”   季琛满意了:“继续保持。”   说话间他们已经排到收银台前了,季琛去结账。裴鲤在他身后,先是专注打量那盆将开未开的风信子,望着望着,目光又不期然转到了季琛身上。   季琛的确在好转。   现下的他仍是瘦,身体也不很好,却远不像三个月前刚回来时那样形销骨立,也会笑,也愿意来人群中一遭了。   三个月以来的一切就像一场大梦,裴鲤眼见着季琛在泥沼地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也一路提心吊胆地跟,不是不累,却绝不愿放手,只恨不得以身相代。幸好到如今,季琛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气,这三个月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   季琛结完账,抱着风信子花盆和一枝红玫瑰走过来。注意到裴鲤的疑惑,季琛转头示意了一下看板:“春节活动,买花送玫瑰。”   裴鲤还没回神,看着那枝玫瑰心不在焉道:“又不是情人节,送什么玫瑰。”   季琛一笑:“就因为不是情人节才送啊。情人节玫瑰多畅销。”   两人正好走到感应门前,门开的时候凛冽寒风直接灌了进来。季琛侧身躲了一下,刚要走出去便觉得怀里一空,裴鲤已将那盆风信子拿上了。   从商场到季琛家并不远,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季琛在单元楼道里停下,从裴鲤手里接过花盆,微笑道谢。   裴鲤最听不得他说谢谢,下意识想反驳,转念一想,干脆伸手抽走了玫瑰:“别谢,直接送礼最合算。”   季琛没答话。   寒冬凛冽,裴鲤不确定季琛脸颊的红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只觉得自己也跟着脸热起来。他捏着玫瑰的手有些用力,刺透过塑料纸扎在手掌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裴鲤怔怔地瞧着季琛,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不然我们试试吧。”   季琛猛地抬头。   对上季琛的眼睛,裴鲤反而不好意思了。他错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大红灯笼穗儿,轻声道:“我……好像也喜欢你。”   说着就感到一阵诡异的羞恼,搭在季琛围巾的手掌都像过电一样。裴鲤的脖子僵硬无比,彻底凝固在季琛的目光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季琛浅浅的呼吸声,像等待考试结果一样等待季琛的判决。   将心比心,裴鲤终于意识到自己长达一个月的沉默有多折磨人。   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很久。   季琛说:“‘试试’和‘好像’是不够的。”   他声音平静,呼吸却有点乱。裴鲤刚刚转过头来,季琛便抓住了他的双肩,踮起脚,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在裴鲤来得及说任何话之前,季琛利落地关门转身上楼,一句话都没有留。   裴鲤独自在长风中站了很久。   28   大年初一,裴鲤光荣病倒。   除夕下午傻兮兮地吹了半天风,晚上又熬夜守岁,裴鲤睡下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妙,被爆竹声吵醒的时候,果然就领教到了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裴家二老按惯例早起去了庙会,裴鲤抱着被子孤零零坐在床上,鼻塞头昏,分外凄凉。他抽了抽鼻子,删掉了塞满收信箱的拜年短信和邮件,例行公事地在各个社交网络上发了红包,回复了一干好友的祝福和嘲讽。   门外锣鼓喧天,家里却空荡荡的。裴鲤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寂寞。   他不期然想起了季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嘴唇。季琛昨天那样说,似乎是对他的表态不满意的。   可后来他又亲了裴鲤。   季琛的吻太短太平静,裴鲤抓不到任何线索。   也许是时候补上大学旷掉的恋爱必修课了,可惜裴鲤的一群狐朋狗友都隶属光棍联盟,离脱光最近的徐哲也远没有上岸。   好在裴鲤有最好的场外求助机会。   裴鲤戴好耳塞,拨通了季琛的电话。   爆竹声被关在窗外,裴鲤有种错觉,仿佛等待接通的提示音贴着耳鼓响起,直直地敲进他的脑子里。   然后他听见季琛开口:“裴鲤?新年好啊。”   裴鲤愣住了。   电话接通之前他设想了好几段对白,没有一段是以这样平静无波的“新年好”开始的。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新年好”,声音沙得不像话,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季琛显然也听出来了,语调不再那么云淡风轻:“怎么嗓子哑了?感冒吗?”   裴鲤闷闷地嗯了一声。扁桃体存在感分外鲜明,十分难受。   季琛的声音带着疑惑:“昨天还好好的。”   裴鲤嘶声道:“我也不想的。”   季琛听不下去,打断道:“你别说话了。”   裴鲤大受打击。他艰难地开口:“小琛,我无聊。”   季琛叹气道:“你确实很无聊。”   不等裴鲤被打击得更深,季琛继续道:“那你听我说吧。”   季琛的大年初一远不如裴鲤那么无聊,因为他没生病,而且风信子开花了。   “今天早晨忽然就开花了,花香味好重,”季琛说着,声音就带上了笑意,“你是不是昨天就鼻塞了?那么明显的味道都闻不到。”   裴鲤无言以对。   季琛又说,下次想添一盆多肉。他仍然惦记着裴鲤家那盆的八千代,养着它的两个月里没怎么用心照顾,现在想来依旧于心有愧。   裴鲤嗓子正难受,想要插嘴也只能言简意赅:“那你搬回来。”搬回来可以继续养那盆八千代,也不怕他糟蹋了。   季琛微妙地停顿了片刻。   裴鲤知道这就是季琛的拒绝了。他郁闷地住嘴,却又忽然福至心灵:“你来看看它?”   他话说得简短,季琛却像是听明白了,惊讶道:“你把它带回你父母家了?”   裴鲤试图用两个字讲清楚原委:“浇水。”   季琛说:“多肉一两周才浇一次水。”   裴鲤心虚地哦了一声。   季琛忽然问:“伯父伯母在吗?”   裴鲤答道:“庙会。”他们家每年初一都会去。今年李玉华心疼儿子生病,要去摸玉马消灾,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他琢磨了一下季琛这句话,眼睛一亮:“你来看花?”   一段漫长的沉默。   然后季琛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不看花,看你。”   ……   裴鲤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红心跳,已然染上一场来势汹汹的热病。   季琛发过来了风信子的照片。珍珠白的狭长花朵缀在花茎上,十分生动可爱。裴鲤瞧着照片会心一笑,本打算把放在客厅的八千代端来拍个照,起身时猛然看到书桌上的玫瑰,又有了更好的主意。   昨天回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花瓶,裴鲤把玫瑰插在了自己的水杯里。那枝玫瑰同他一样在寒风里冻了大半个下午,花瓣都蔫了,他摆弄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拍摄角度。   裴鲤发完照片就开始抓紧时间拾掇自己。裴家跟季琛新租的房子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然而等他洗了个澡吃了顿药顺便含着川贝枇杷膏把昨夜阖家团圆看春晚留下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了,季琛仍然音信全无。   裴鲤忽然意识到季琛过来其实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季琛没有车,搭不了公交,正月初一北海街上的出租车又不多,出行该有多难呢。   裴鲤赶紧又拨了个电话。   季琛接得很快。   不等裴鲤开口,季琛就解释道:“我在等出租。”   裴鲤都能听到电话那头的风声。他懊恼道:“是我没想周全。外面冷,你先回去。”   季琛说:“我想见你。”   裴鲤坚持道:“那你也先回去。我一会儿去接你,乖。”   季琛沉默片刻,说:“那我不去了。”   裴鲤还在耳鸣都能听出来季琛的失落。他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   于是正在热火朝天刷副本的陈彤旗被连续几通追命索魂手机铃催得坑了一盘队友。   29   陈彤旗捏着嗓子扮了个身段:“裴生,彤娘这厢把莺莺送来了。”   ……   季琛面无表情。   裴鲤朝天翻了个白眼,越过他把季琛拉了进来。   陈彤旗边脱鞋边抱怨道:“是不是啊,新人送进房,媒人甩过墙?”   裴鲤不知怎么就有点心虚,明知陈彤旗不过开个玩笑,还是脸红了。   他把这怪罪于感冒发烧脸皮薄。   季琛脚边堆了好几个牛皮纸袋。他递给陈彤旗一个:“新年礼。本来想托裴鲤捎给你们的,现在遇上了就刚好拜个年。”   陈彤旗接过来咧嘴一笑:“还是小琛会做人。哥哥带你玩儿!”   裴鲤不满地嘶嘶:“红娘和莺莺有什么可玩的?”   季琛默不吭声地递给裴鲤几个相似的袋子,打岔道:“徐哲、郑雪,还有你的。”   裴鲤毫无防备地伸手去接,差点被压了个趔趄:“靠!什么啊?”   季琛笑起来:“水果、饮料,还有感冒药。”   裴鲤在季琛的催促下吃药去了,陈彤旗缩在沙发上感慨道:“今年这是怎么了?不是你病就是他病啊?”   季琛说:“总比你一年四季都发病好。”   陈彤旗瞪大了眼。   季琛无辜地指了指旁边含着体温计有心无力的裴鲤:“代言。”   陈彤旗见裴鲤口不能言,脑筋一转,趁人之危地说起这一年里裴鲤的糗事。裴鲤怒目而视,季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离开得不算久,却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   陈彤旗说着说着就提到了裴鲤心血来潮练左手球的事:“没事儿偏要用左手跟哥哥们的右手打,不是找抽吗?可被徐哲和我一顿切菜砍瓜,连郑雪都能虐他。这货还偏生不信邪,硬要练,抖M吧?”   季琛若有所思地瞧了眼裴鲤的肩膀:“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你刚回来那阵子——嗷!鲤鱼你踹我干嘛?”   裴鲤取出了体温计,清了清嗓子:“看你不爽。”   陈彤旗怒斥:“独夫!”   季琛没理会他们的斗嘴。他看着裴鲤,眼神极其柔软。裴鲤也不知是被看得头晕还是病得头晕,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好像季琛去深圳前,就一直是这么看他的。   他怎么会没发现呢。   裴鲤安静了,陈彤旗自己也说得没趣,眼神随之落到裴季二人身上。他看了一会儿,眉头逐渐锁紧,狐疑道:“你们——”   裴鲤如梦初醒:“什么?”   陈彤旗琢磨了一会儿心里便有了底稿,又实在觉得离奇,不想在大年初一就闹出尴尬来,支吾道:“没什么。”   季琛像是看出来了他的疑问,很快扯开了话题。   陈彤旗一直不明白季琛是怎么回事,顺着口风问起了季琛的情况。季琛瞧了裴鲤一眼,也不讳言,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小时候得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惊得陈彤旗直咋舌:“我的天,小琛,你也太——”   太怎么样?太时运不济?太命途多舛?   不同于裴鲤听闻时的心疼,陈彤旗的第一反应是佩服:“小琛,你太牛`逼了。”   季琛没有谦虚。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已经足够他骄傲。   倒是陈彤旗想起了陈方方,唏嘘道:“要是方方也像你这样就好了。唉。”   季琛低声道:“不是方方的错。”   陈彤旗说:“当然不怪方方,要怪也得怪我哥我嫂子。”   可是他们有什么可怪的?他们只是不懂。季琛沉默地想。就像陈学碧,她也不懂。他们都不想懂。   裴鲤也不懂。   但裴鲤愿意去学。   陈彤旗感慨一番,又疑惑道:“那去年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悄没声息就走了呢?”   季琛含混道:“去治病的。”   陈彤旗想起陈方方,若有所思:“看来深圳的医院条件是好些啊。”   季琛知道陈彤旗这是误会了,却也不打算解释,微笑着默认了。   陈彤旗埋怨道:“那也得先说一声。你不知道鲤鱼找得多苦。”   季琛便望着裴鲤一笑。   季琛原本左颊上有个小梨涡,十分可爱,裴鲤便总是故意逗他笑。后来季琛从深圳回来,脸颊消瘦下去,便看不出来了。到如今养回来一点点肉,那个酒窝也回来了。   裴鲤嗓子疼,一直坐在旁边当壁花,见着这一笑便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他有满腔疑问,想问小琛为什么走,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不肯入股,可当着陈彤旗的面他什么都没有问。   季琛说过,这个月就告诉裴鲤原委。裴鲤信他。   三个人尽兴聊到下午两点多,都没吃午饭,这会儿也饿了。大年初一是没有外卖的。陈彤旗根本不会做饭,裴鲤的厨艺只是能做熟的程度,于是季琛当仁不让地进了厨房。   季琛因为抑郁症,有大半年没有碰过锅灶了,裴鲤放心不下便跟了过去。陈彤旗有心做大爷,仗着裴鲤嗓子疼没法磕碜他,二郎腿翘在客厅的沙发扶手上一个劲儿点单。裴鲤想反击也力不从心,郁闷地瞪他一眼,关上了厨房门。   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响大,裴家二老开门的声音只有客厅的陈彤旗听到。   李玉华先走进来,见陈彤旗这副大爷做派也是一愣,笑道:“彤旗来了啊?”   陈彤旗立刻翻身下来赶紧站好:“诶,叔叔阿姨,给您二老拜年了。”   裴绍林跟在李玉华身后进了门。他在晚辈面前讲究风度,客套了两句,转头往厨房看:“裴鲤做饭呢?”   他们几个都来裴鲤家聚过。陈彤旗也没在意,笑道:“是呢,小琛和鲤鱼都在。”   裴绍林脸色一变:“季琛?”   陈彤旗不明就里:“哎,对。我和小琛来拜年。”   裴绍林冷哼一声,推开陈彤旗就往厨房走。   陈彤旗在裴家还没受过这种冷遇,一时愣住了。   李玉华还拎着庙会的福袋,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陈彤旗跟她面面相觑一会儿,尴尬道:“阿姨,您坐?”   李玉华还没答话,厨房便传来一声脆响。   30   裴鲤背对着门蹲在地上择菜。他听见厨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只当是陈彤旗一个人呆着无聊。余光瞥见季琛已经转身迎向门口,裴鲤慢吞吞地收拾完菜起身,却发现是他爹黑着脸进来了。   裴绍林照面就扇了季琛一巴掌。   裴绍林手劲极大,季琛毫无防备地挨了这一下,被扇得一踉跄,脸颊大片地红肿起来。   裴鲤错愕地扶住了季琛。他见裴绍林还有动手的意思,横跨一步护在了季琛前面,惊怒交加:“爸!”   裴绍林瞪了他一眼,朝外一指:“你给我出去。”   裴鲤不肯动:“您要干嘛?”   裴绍林怒道:“你给我出去!”   裴鲤还想说话,却被季琛握住了胳臂。季琛低声道:“出去吧,我跟裴伯伯单独讲两句。”   裴绍林冷哼一声:“‘伯伯‘?我受不起!”   裴鲤听不下去,哑着嗓子劝道:“爸!您先说清楚啊!”   裴绍林没理他。   裴鲤转向季琛。   季琛垂着头,看不出表情,只有左颊明显地肿起来。他的右手原先握在裴鲤手臂上,现在松开了,抓在灶台边缘支撑自己,左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攥着,小臂颤抖。   裴鲤就不问了。   他反手握住了季琛的手腕。   裴绍林见他们拉拉扯扯的,脸色更差:“裴鲤,你到底出不出去!”   季琛望着裴鲤的背影。他也在等裴鲤的态度。而裴鲤没说话。   他拦在季琛面前,像高塔,像盔甲。   季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深吸一口气,侧开半步,抬起头对裴绍林道:“裴伯伯——裴先生,裴鲤已经知道了……他出不出去都是一样的。”   裴鲤的手掌一紧。   季琛不知道裴鲤是否理解他的意思。他只知道裴绍林听懂了。   裴绍林被气了个正着,寒着一张脸看裴鲤:“你怎么说?”   裴鲤握着季琛的手腕,一时没有回答。   季琛站在裴鲤侧后方,看不见裴鲤的表情,也无从得知他的心思。他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确认。他很难受,情绪就快脱离掌控,脸仍在疼,手腕也被裴鲤掐红了。   季琛试图挣开裴鲤的手。   季琛的手腕细瘦,力度也不大,裴鲤却被那动静一惊,腰背挺得更直了。   裴鲤说:“爸,我喜欢小琛。”   季琛一怔。   裴绍林怒道:“裴鲤!胡说些什么!”   裴鲤却没有如他所愿地收回那句话。他重复道:“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低哑而沉重,也不知是要取信裴绍林,还是在说服自己。   裴鲤松开了季琛的手腕,沉默地站在原地。   隔着他的肩膀,季琛看见裴绍林又扬起了手。   早在裴绍林扇季琛的时候陈彤旗就跟着李玉华过来了。   他原先以为自己是来送人顺便拜年的,后来意识到他可能是隔着柜门看了一场秀恩爱,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目睹了一场家庭伦理大戏。   有裴鲤遮着,陈彤旗也看不清季琛的神色,只知道他被打了。眼见裴绍林要对裴鲤下手,陈彤旗自忖没资格管裴家家事,权衡轻重之下,先趁乱把季琛拉出了厨房。   李玉华在裴绍林作势要动手的时候就扑上去了。她拉着裴绍林,一边劝一边朝着裴鲤喊:“快给你爸道歉!说你不喜欢男人!说啊!”   裴鲤不说话。   他比裴绍林高出几公分,沉默地站着也像是挑衅。裴绍林眼都气红了,又怕伤着李玉华,耐着性子把她推到一边。   李玉华没那么大劲儿,被推搡两下就松了手。她茫然地看着裴绍林,忽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   裴绍林烦躁地一甩手。裴鲤绕过了他,沉默地转身蹲下来,安慰他妈。   裴绍林失去了发作目标,一腔怒火尽数转到季琛身上。陈彤旗警惕地护着季琛退了一步,裴绍林却没有再对季琛动手的意思,只是恨声骂道:“我还当你知耻!我他妈还当你知耻!”   陈彤旗明显感觉身边的季琛在发抖,呼吸也越来越重,像是喘不上气。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裴鲤。裴鲤还在劝他妈。他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一个劲儿朝陈彤旗摆手。   那是让他带季琛走的意思。   陈彤旗连忙揽着季琛的肩膀往外走。   见季琛要走,裴绍林也不骂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反反复复地讲一句:“你不能害裴鲤啊——”   季琛的脚步因为这一句而顿住了。   陈彤旗的心都吊了起来。他用力抵住季琛的肩背往外推,推了几下季琛便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往玄关走。   季琛只是回头看了一眼。   31   陈彤旗提心吊胆地把季琛送回家,构思好了洋洋洒洒的安慰与劝解,却一句都没用上。   季琛看上去冷静自持,在裴鲤家显露的恐慌征兆也在逐渐平复。陈彤旗亦步亦趋地从客厅跟到厨房又跟回客厅,季琛也没说什么,服药之前还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接过茶水的时候陈彤旗神经紧绷,差点打翻水杯——对比之下一时还真猜不到谁才是更需要被担心的那个。   季琛说:“我没事的。”   他一进门就开了电视,青春偶像乐团在荧幕上卖力地热舞。季琛侧身靠在暖气旁的沙发扶手上,在嘈杂的背景声里向陈彤旗笑了笑:“别这么担惊受怕的。”   陈彤旗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端倪,心里却还是不安,随口接道:“没事最好。”   季琛端着纸杯,心不在焉地看电视,没有进一步开口的意思。陈彤旗跟着看了一会儿,被吵吵得眼角直跳,疑惑道:“你喜欢这些?”   季琛说:“不喜欢,听个热闹。”   说是这么说,他的视线也没有从电视上移开。   陈彤旗心中隐隐不安,笑道:“那还听什么呢。不如咱们去打场球吧。”   ——打球最方便转移注意力,以前裴鲤以前教的。   可惜这招似乎没用了。   季琛沉默了片刻,转向陈彤旗,低声道:“我想见裴鲤。”   ……这还真挺难。   不管怎么说,有盼头就是好事。陈彤旗迟疑道:“那咱们再过去一趟?”虽然他不觉得现在过去就能见到裴鲤。   季琛没答话。   陈彤旗只好宽慰道:“鲤鱼肯定也没事,裴叔叔那么疼他,哪儿就真舍得打了。”说着说着,他忽然察觉到了违和之处:“嘿,你跟裴鲤的事儿,裴叔叔怎么知道的?我都还不知道啊。”   季琛说:“我以为你猜到了。”   见季琛不介意,陈彤旗便坦白道:“那不是,刚刚才猜到吗。”   季琛于是问道:“你怎么看?”   惊悚——陈彤旗当然不会照实说。他又不瞎,季琛声音虽然平静,手里的纸杯却已经被捏皱了。   陈彤旗故作轻松道:“挺好的,就是徐哲肯定不乐意。他以为他会是最先脱团的。”   季琛配合地笑了一声,眼睛里却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季琛低声道:“徐哲也没错。”   言下之意是季琛和裴鲤还没成?陈彤旗吃了一惊,连忙端起纸杯喝了口茶做掩饰。   季琛把话题拉了回来:“裴伯伯——裴先生知道是因为,之前我偷亲裴鲤,被他看到了。”   陈彤旗被呛着了。   陈彤旗和裴鲤四年舍友,跟季琛也颇为熟悉,从来没想过季琛居然会干偷亲这种掉档次的事儿——而且对象居然是裴鲤。   陈彤旗心情复杂:“你得多喜欢鲤鱼啊。”   讲到裴鲤,季琛的眼神都柔软下来:“很喜欢。”   饶是陈彤旗自诩知心哥哥,也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了。这事儿明摆着是季琛带歪了裴鲤,但到底裴鲤自己乐意,两人之间的事情他也无从置喙。   换个场景,陈彤旗绝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裴鲤季琛都是他兄弟,他顶多是别扭一阵子,然后按照兄弟谈恋爱的规格,该促狭的促狭,该恭喜的恭喜。   可他们刚从裴家出来。季琛刚挨了一巴掌。裴鲤这会儿指不定也在挨打。裴叔叔都快气疯了。裴阿姨蹲在地上哭。   陈彤旗不担心裴鲤被打出个好歹,他只怕裴鲤和裴家二老失和。   陈彤旗把杯子往餐桌上一磕:“走走走,今儿哥哥陪你喝一顿。一醉解千愁!”   季琛难得地露出了个真心的笑容:“我喝不了,看着你喝倒是可以。”   ……   陈彤旗也想不出招儿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季琛家的门铃响了。   陈彤旗眼睛一亮,边起身边猜测:“是鲤鱼吧?”   季琛不置可否,沉默地跟了上去。他的两个室友都回老家了,这会儿会来找他的人并不多。他只是不敢抱太大希望。   可门外的人的确是裴鲤。   裴鲤全副武装,从帽子到墨镜再到口罩,刚一开门就惊得陈彤旗倒退了三步:“你丫抢银行去了?”   裴鲤摘下墨镜瞪了他一眼。他左眼角有一块明显的淤血,在玄关的暖光灯下颜色发紫,很是吓人。   季琛瞧着就觉得难受。他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裴鲤的脸。   裴鲤刚从室外过来,露在外面的皮肤冷得像冰,碰到季琛的手指,有点麻又有点疼。   他看了陈彤旗一眼,神情颇为不自在,很快伸手把季琛的手拉下来:“先进屋。”   季琛退开半步,裴鲤跟了进来。他感觉季琛像是想收回手,握着季琛的手掌加了半分力。   陈彤旗知情识趣:“要没事儿我就回去了啊?我哥等着我回去喝羊肉汤。”   裴鲤正色道:“今天辛苦你了。”   陈彤旗潇洒地一挥手:“客气了啊。哥对兄弟,就是这么活雷锋。”   裴鲤作势踹了他一脚,陈彤旗麻溜地就走了。   陈彤旗一走,玄关的气氛便尴尬起来。客厅里的联欢晚会播到小品环节,罐头笑声锐利地回荡着,很是瘆人。   季琛有太多话想讲,当真见到裴鲤,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他想问问裴鲤的伤病,想知道他怎么溜出来了,想执行那天的承诺、告诉他自己离开北海的原因。   那么多言语在季琛舌根磋磨,可他一张嘴,说出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   季琛说:“我不想害你。”   32   裴鲤一怔。   季琛却没有继续纠结那个话题。他抬手摸了摸裴鲤的额头,皱起了眉:“先进来吧。”   裴鲤有点儿发烧。   季琛一早买的感冒药都送裴鲤家了,这会儿只好给他倒了杯热水。裴鲤坐在暖气片旁的沙发上,像是累了,一手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联欢晚会刚好放到难忘今宵,季琛端着水杯进客厅的时候瞧了裴鲤一眼,随手关了电视。   裴鲤其实没睡着。他睁眼朝季琛一笑,推过去一个塑料袋:“药。”   季琛翻了翻,几袋活血化瘀的膏药,一盒白加黑,一罐止咳糖浆。   裴鲤拆开两粒白片和水服了:“处方药的医生放假了,只有这个。”   季琛拿起膏药说明书研究了一会儿,指了指自己的颧骨:“还有吗?”   裴鲤忽然紧张起来:“什么意思?你还有哪儿磕着了?”   季琛好笑:“说你呢。”   裴鲤哦了一声,想了想:“胳膊和背上挨了几下,都不重。”   季琛言简意赅:“脱。”   裴鲤大衣里穿了一件V领毛衣,露出一截儿白的衬衫领。他抓着毛衣下摆往上拽,刚拽到胸口就嘶了一声。   季琛过去帮他把毛衣拽起来,目光随之移到他的左肩。隔着衬衫,看不出肿了没有:“疼吗?”   裴鲤按着肩膀活动了一圈:“还好。”   季琛低低叹了口气:“你啊。”他坐到裴鲤身侧,替他解衬衫扣子。   裴鲤尴尬地抓住季琛的手:“我自己来。”   季琛抬头看他。   季琛左颊的红肿已经消了一些,但还是很明显。裴鲤伸手扳过季琛的脸看了看:“怎么不冷敷一下?专门留着,想让我心疼啊?”   季琛顿了一下,说:“忘了。”   裴鲤收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中作乐:“难兄难弟啊。”   季琛望着他,沉静道:“我不想跟你做兄弟。”   裴鲤说:“我知道。”   他按住季琛的后颈,犹豫片刻,低头亲了他一口。   季琛猛地推开他。   裴鲤保持着被季琛推到沙发背上的姿势盯着季琛,平静道:“不想做兄弟,你就别这样——别总想着推开我。”   季琛愕然。   裴鲤却不继续说了。他把剩下的扣子也解开,脱掉了左边的袖子,果然便看见从肩膀延伸到背后的淤青。   裴鲤撕开膏药包装递了过去。季琛接到手里,在裴鲤背上比划了两下,轻车熟路地贴了上去。   淤痕处的皮肤一接触到药膏便是火辣辣的疼。裴鲤倒抽一口凉气,感慨道:“还是这么快准狠啊。”   季琛了然。   裴鲤喜欢打球,三大球三小球都能玩,身上经常有磕碰出来的淤青。季琛早就习惯了处理这些。   季琛让裴鲤把另外半边袖子也脱下来:“胳膊呢?”   裴鲤抬手自己打量了两眼:“胳膊后来挡了几下,我爸没下死手,好像都没事儿。得亏他今天用的笤帚不是棍子。”   季琛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到裴鲤左手臂上。几道深深浅浅的淤痕之下,是一道浅而长的疤痕。他抬手摸了摸。   那是裴鲤一年前为他挡刀留下的。裴鲤甚至为此进了一趟局子。   裴鲤被他摸得十分不自在,后背都诡异地发麻。他清了清嗓子,刚想引开话题,就感觉手臂上一凉。   季琛哭了。   季琛哭得毫无预兆。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只有眼泪往下淌。裴鲤顿时慌了。在他家养病的时候应该也许哭过,医生说那是正常的情绪管理机制。可季琛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过。   裴鲤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抹眼泪,又想起手上还留着膏药,怕辣着眼睛,干脆把季琛抱进了怀里。   季琛的肩膀都在发抖。   裴鲤轻轻拍着季琛的背,安慰道:“没事啊,小琛,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病会好的,找工作也会好的,小琛别怕。”   “我没事,我爸哪儿就真舍得打我了。没事儿啊。”   裴鲤知道发泄情绪的时候未必能听进去什么,便只拿着这几句翻来覆去地讲。止咳糖浆让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裴鲤轻声细气地,边讲边察觉季琛逐渐平静下来。   然后季琛推开了他。   季琛眼圈泛红,眼泪还积蓄在眼眶里,一眨眼就往下掉,看得裴鲤特别心疼。他从茶几上扯了一大把餐巾纸递给季琛,小心问道:“怎么了?”   季琛轻声道:“先穿衣服,别受凉了。”   裴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耍了个流氓。他赶紧把衬衫穿了回去。   季琛说:“裴鲤,我不想害你。”   他的声音带着鼻音,还有些抖,最后一个字都变调了。   裴鲤心里揪得难受:“你怎么就害我了?”   季琛没说话,眼睛里满满当当是绝望。   裴鲤叹了口气:“小琛,你只告诉我,喜欢我吗?”   季琛点了点头。   裴鲤说:“好。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做的决定,我自己负责。”   季琛茫然地看着他。   这种不设防的表情很少出现在季琛脸上。他总是顾虑重重,连生病的时候都把自己禁锢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不肯连累任何人。   裴鲤心头一动,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温声道:“别总是为我好。你说你害我,可我愿意怎么办?你没错。你要是错了,我陪你一起错。这是对的错。”   裴鲤知道,今天面对父母的时候是他冲动了。类似的冲动在他创立飞讯之初也有过。裴鲤没有经验,没有了解,没有前景,没有展望。可他至少知道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其他的,他可以慢慢学。   裴鲤说:“小琛,给我个犯错的机会吧?”   他把手伸到季琛面前,耐心地等待着。   33   季琛的最后一次复诊在春节的后第一周,裴鲤照常来季琛家接他。   年后事情多,裴鲤前一宿熬到凌晨,今天又要赶上约到的早晨九点的号,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睡眠不足的气场。季琛一上车就看出来了,心疼得很:“你早说,我可以打车去。”   裴鲤打了个呵欠,眯着眼冲季琛一笑:“你要是搬去我家,咱们就可以省下一个小时了。”   季琛好笑道:“你怎么什么都能扯到搬家啊。”   他低头扣安全带。裴鲤按住他的手,拖长了音调:“真不搬啊?”   季琛抿了抿嘴唇,又不是他不想搬:“裴伯伯前天才去你家查房吧?”   说起这个裴鲤也很无奈。从裴鲤跟家里闹翻之后裴绍林就开始了三不五时的来访。目的很明确,不允许裴鲤跟季琛接触。要不是裴鲤独立得早,这会儿估计得被关在家里了。   裴鲤不死心:“那我搬过来?”   季琛笑起来:“搬过来?我只租了一个房间,你是睡地板还是睡我?”   裴鲤不吭气儿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挂档起步。季琛瞧见他耳朵尖儿红了。   复诊结果很好,医生认为季琛可以结束定期复诊了,只是建议终身服药。季琛知道抑郁症复发很难完全治愈,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却还是有点失望。   终身服药意味着副作用会伴随他一辈子。   “比如口干,心悸之类的,”季琛搅着他那杯牛奶,“还有乏力。继续用药,我没法儿恢复大学的身体状态。”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甜品店。裴鲤下午还要上班,两人只好随便找点吃的当做庆祝。裴鲤困得要命,点了杯黑咖啡,馥郁的咖啡香勾得季琛也抽了抽鼻子:“咖啡和酒也不能碰。”   裴鲤哼唧了两声表示赞同:“不喝才对,这些对身体不好,有机会我也要戒了……太亮了。”   裴鲤正躺在季琛大腿上闭目养神,季琛便把左手搁在他眼睛上替他挡光。季琛进门时特地选了最里面的座位,有盆栽做隔断,也不怕被看见。   裴鲤接着道:“不要跟大学比,我现在也不敢说有大学那么彪啊。更不要说陈彤旗,他毕业了就没摸过篮球,他当年还是系队的,现在都快有啤酒肚了都。”   裴鲤把季琛的手拽到唇边,眼也没睁地亲了一口:“小琛乖,咱们遵医嘱啊。”   季琛被他亲得掌心有点痒。他想了想,低声道:“也是,等状态更稳定的时候减少剂量,副作用就没这么明显了。现在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裴鲤还想说点什么,季琛摸了摸他还没来得及刮的胡渣,笑道:“睡吧,到点儿了我叫醒你。”   他左右看了一圈,在桌角找到了他们这一桌的装饰灯电源关掉。   裴鲤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春节过后,也不知是年后律所缺人还是真的运气变好了,季琛接二连三收到了面试单,通过了其中的两个。季琛对比了一下,去了薪酬低但是有业务提成的那一家。   飞讯近期在准备A轮融资,裴鲤忙得飞起,给季琛打电话都得占用睡眠时间,经常讲着讲着就没声儿了。季琛刚入职,也是忙,平时跑腿写卷宗,有时周末还得出调查。不到半个月,裴鲤就开始在电话里抱怨。   裴鲤说:“小琛啊,咱们算是在谈恋爱吗?”   季琛边敲卷宗边答话:“是啊,我爱你。”   “……”   季琛隔着电话都仿佛看到裴鲤面红耳赤的样子,他笑起来:“想我了?”   裴鲤闷闷道:“想见你。”   季琛翻开日历扫了一眼:“这周六?”   裴鲤更郁闷了:“下周一见投资人。周六要加班。”   季琛想了想,建议道:“那我去飞讯陪你。”   裴鲤没说话,半晌,幽幽道:“小琛,你怎么这么好。”   季琛轻笑道:“错了,是我想见你。我是对自己好。”   他是真的很想念裴鲤。看得见、摸得着,愿意亲吻愿意拥抱他的裴鲤。那简直是他一直以来的梦。   半个小时之后,电话还没挂,季琛的卷宗先录入完了。裴鲤赶紧催他睡觉,自己却还在飞讯熬着。   季琛又翻出了日历,边看边说:“你也早点儿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裴鲤很大爷地打了个响指:“我是老板,不怕上班迟到。”   季琛叹气道:“是,是,不怕迟到,怕我心疼好不好?”   裴鲤又不说话了,也不知道是在忙还是在害羞。   季琛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几天飞讯有多少人加班呢?”   裴鲤的声音听起来挺困惑的:“十来个?”   季琛便微笑起来,在日历上画了个圈儿,说:“晚安,爱你。”   他没等裴鲤回话就挂了电话。   次日晚上,季琛带着外卖小哥和二十份夜宵去了飞讯探班。   季琛上楼便看到十几号人挤在会议室,裴鲤坐在正当中,徐哲也在,隔着玻璃都能听到拍桌子的响儿。陈彤旗站在办公室窗边,估计是烟瘾犯了,开着窗独自个儿抽烟。   季琛让把夜宵搁门口。陈彤旗听见声儿看过来,愣了半秒,烟蒂啪地就落地上了。季琛笑道:“怎么?不欢迎啊?”   陈彤旗对着夜宵吹了声口哨:“哪儿能呢,太欢迎了简直!”   会议室那帮人也到了瓶颈,陈彤旗干脆催他们出来接受犒赏。裴鲤还在跟徐哲吵,头都不带抬地指着一份资料边争边往外走,都走到季琛面前了才猛然一抬头,登时说不出话来。   徐哲瞧见季琛倒是很高兴。他挺久没见季琛,连夜宵的吸引力也没那么大了,随手抄了两盒红糯米汤圆就把季琛拉到一边忆苦思甜,全然不顾被晾在身后的裴鲤。季琛也只好匆匆向裴鲤一笑。   裴鲤这顿夜宵吃得神思不属,眼神老往季琛身上瞟。陈彤旗挡了几回都没用,无奈道:“差不多就行了啊,真想当众出柜啊?”   裴鲤心不在焉:“脸书不也有个基佬创始人么?”   陈彤旗咬着勺子瞥了他一眼:“你要能让飞讯做成脸书,别说出柜,就是出银河系我都随便你。”   裴鲤若有所思:“你说得对。”   他三下两下就解决了自己那碗瘦肉粥,又埋头研究起了项目计划书。   裴鲤这边事情还没结束,吃完夜宵又钻回会议室了,季琛留在办公室等他。陈彤旗说他们估计还得有个把小时,季琛想起自己的案例还没弄完,干脆把笔记本掏了出来。   裴鲤桌子上爬满了数据线,季琛也不敢乱动,小心地移开一摞书好腾出个放电脑的空地儿,就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甜品店会员卡。   那家甜品店的名字有点儿眼熟。   季琛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裴鲤带他去过一次的甜品店。他大学时爱吃校门口一家店的蛋糕,后来那家店倒闭了,季琛还挺失望的。后来裴鲤告诉他那家店在新地址重新开了,还带他去了一次,味道的确一如既往,可惜有点儿远,又不送外卖。   裴鲤当时豪情壮志地表示季琛什么时候想吃就开车送他过来,然而那一次去过之后飞讯就陷入了恶意收购的风波,谁都没想起来这回事。   再后来,季琛就去了深圳。   季琛捡起那张会员卡看了一眼,有效期还剩不到一个月。他叹了口气,把会员卡和书摞回原处,把笔记本抱在腿上,看起了案例。   34   裴鲤开完会已经是十一点多。事情还没讨论出结果,他估摸着他和徐哲要通宵了。   飞讯的作息相对自由,裴鲤明天上午还可以补个觉,但季琛有上班时间限制。裴鲤抽空回自己的单间看了一眼,发现季琛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季琛还在用氯丙咪嗪,没有安眠药是睡不熟的,听到裴鲤进门的动静便抬起头来。他的短发睡得乱糟糟的,裴鲤看得心软,帮他用手指梳弄了几下:“走吗?让陈彤旗送你。”   季琛困倦道:“走。”   他慢吞吞收拾好笔记本,刚要背起包,忽然又想起来了,对裴鲤道:“送我个礼物吧。”   裴鲤疑惑:“什么?”   季琛把那张会员卡抽出来晃了晃。   裴鲤啊了一声,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刮一刮鼻子:“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没送成。”   说起会员卡,裴鲤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当时去深圳是怎么回事?说好告诉我的。”   季琛环顾左右,裴鲤的办公室面向大办公室的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他朝裴鲤招招手,裴鲤不明所以地弯腰靠过去,就被季琛勾住了脖子,戏弄一般在嘴唇上舔了一圈。   裴鲤触电似的收回手,脸红得要烧起来。他背过身去,留给季琛一个顽固的背影和一双烧红的耳朵:“老用这一招。”   季琛把会员卡塞进口袋:“有用就行。”他快走两步跟上裴鲤,微笑道:“这个月还没过完呢。”   裴鲤无奈。   陈彤旗在电梯间等着,一见到季琛就调侃:“如胶似漆啊?”   季琛塞给他一个橘子封口。效果不错,直到电梯来了陈彤旗才空出嘴来:“说正经的,小琛啊,你回裴鲤家啊还是回自个儿家?”   季琛进电梯的脚步一顿:“裴鲤让问的?”   陈彤旗啧了一声:“哪儿能啊,你也忒七窍玲珑心了。嗨,知心哥哥都当不安心了。”   季琛沉默片刻,道:“我只是觉得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陈彤旗下到车库开了锁,示意季琛上车,“你跟鲤鱼谈恋爱,同居不是很正常吗?”   季琛说:“你觉得裴鲤喜欢我吗?”   陈彤旗想回一句当然,又猜不透季琛为什么这么问:“什么意思?”   季琛已经上车了。他边系安全带边开口,声音听起来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认命:“裴鲤不是同性恋。他喜欢女人。”   陈彤旗居然无法反驳。   他跟裴鲤同寝四年,连裴鲤的硬盘女神是谁都一清二楚;季琛也跟裴鲤一起住过,知道的不会比他少。   陈彤旗试图安慰季琛:“裴鲤都为你出柜了。他也可能是双——”   季琛弯起眼睛笑了笑:“有可能啊,所以我和他在谈恋爱。”   ……   陈彤旗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们都闹得那么轰轰烈烈了,合着只是有可能?只是试试?”   季琛仰头靠在座椅上,微微眯起眼:“你也说他是为我——裴鲤舍不得我,愿意试错,我不想他留遗憾。”   陈彤旗半晌说不出话:“……所以你之前嘱咐我在徐哲和郑雪面前瞒着点儿,是怕万一你们……怕尴尬?”   季琛没回答。   怕尴尬,怕谁尴尬呢?季琛都不在飞讯了。   停车场的灯光越过车窗落在季琛身上,明晦不定,瞧不见他的表情。   陈彤旗心情复杂地感慨道:“小琛,我真是佩服你。拿自己当试验品,亏你想得出。”   他想说季琛变了,却又想到两年前,季琛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毕业证,陪着他们捣鼓当时谁都没想到会如何发展的飞讯。   ……大概也没变。   季琛租的房子离飞讯隔了大半个城市,陈彤旗沉默了一路,等季琛下车了就把烟掏出来。   季琛绕过来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得劝你少吸点。”   陈彤旗便捏着那根没点燃的烟,严肃道:“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也得劝你不要这么看待裴鲤和你的关系。”   季琛一怔,歉意道:“我的错。太困了,收不住嘴,你别往心里去。”   陈彤旗定定看了他半晌,叹气道:“小琛啊,你活得真特么累。”   季琛有点想笑:“是累啊,不累怎么会生病呢?”   有所求的人总是更累的,像飞讯之于陈彤旗和裴鲤,也像——   季琛真的笑了,左颊上露出了一个小酒窝:“累也值得。我愿意这样,裴鲤也是知道的。哪怕是试试呢,比试都没试就错过要好。再说——”   “再说,总得心怀希望啊。”   35   周二见完投资人,时间还早。飞讯成功签下了投资意向书,裴鲤兴奋地表示要请全员吃庆功宴,徐哲却一脸苦相。陈彤旗见状咳嗽了一声:“你别请了,徐哲和郑雪也别来,大家自愿啊,这里我负责。”   徐哲嘿嘿一笑:“小旗子你太懂了。”   他说着就往郑雪的工位溜达过去了,眼睛亮得像镁光灯。长白山之行裴鲤和陈彤旗都翘掉了,徐哲如愿以偿地跟郑雪单独酝酿了三天感情,眼见着水到渠成,只差一层窗户纸了。   裴鲤被陈彤旗一打岔,先是疑惑,见徐哲如此做派才若有所悟:“今天什么日子?情人节啊?”   陈彤旗啧了一声:“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裴鲤实事求是:“刚知道。”   陈彤旗疑惑:“小琛没找你?”   裴鲤没说话。他对这种节日向来不上心。季琛或许记得,可裴鲤前些日子忙得昏天暗地,还跟季琛强调了周二见投资人,估计季琛不想打搅他。   陈彤旗好奇心起,问道:“现在知道了,你们情人节打算怎么过啊?”   裴鲤亡羊补牢,低头给季琛发信息,边写边心不在焉道:“还能怎么过,同居呗。”   陈彤旗的表情立刻扭曲了:“我不想听细节。”   裴鲤刚说出口的时候还有些尴尬,听陈彤旗这么一说就乐了:“哪儿来的细节啊?八字还没一撇呢。”   陈彤旗一怔,想起季琛的话,顿时忧虑起来:“鲤鱼啊,你是不是……不行?”   裴鲤踹了他一脚:“你才不行。”   ……其实也确实是裴鲤不行。   心态改变之后,他再也做不到大学时那样纯洁地跟季琛挤一个淋浴头了,一见季琛脱衣服,哪怕只是换个家居服呢,都尴尬得要命。   出于一种微妙的审慎心理,这两周来裴鲤一直避免提及任何性暗示。裴鲤还记得,大学时候下的AV里夹带了一部GV,他随手点开,看了个开头就给吓软了。推及今日,裴鲤十分忧虑自己会对着季琛没反应。   那得是多大的打击啊。   陈彤旗没接着跟裴鲤扯皮,吆喝着带上大半飞讯的员工去庆功了,裴鲤留在飞讯等季琛的回信。没跟着去吃饭的都是准备过情人节的,一个个行色匆匆,表情都带着甜蜜,不一会儿就散完了。   裴鲤有些焦躁。他半晌没等到季琛的回信,打电话也没人接。北方冬日天黑得格外早,裴鲤靠着窗,看街灯一盏盏亮起来,路便一点点从黑暗里长出来。汽车尾灯曳出余晖,影影绰绰的,前路看不太清。   裴鲤开车去了季琛家。   季琛不在家,室友认得裴鲤,便告诉他季琛出门打球去了。裴鲤道了声谢。路程不远,他便没开车,步行去了街对面大学区的网球场。   场地边沿堆着清理出来的残雪,铁丝网上结了露。大功率的泛光灯瞧着是惨白,落在身上却有隐约的暖意。裴鲤隔着网站在场地旁边,见季琛在跟另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打球。   许是因为冷,季琛的跑动并不积极,动作舒展平和,倒像是在给对面那个明显是初学者的球友喂球。对方拍面不正,回了个明显出界的球,季琛也没有去接。他脚边的球袋已经空了,便抱着拍子小跑着来捡球。   刚好朝着裴鲤的方向。   季琛穿一件浅灰的运动外套,拉链上缘露出网球衫的海蓝色领口,衬得肤色白`皙。他袖口和腰身的衣料都是空落落的,身形还是太瘦了。裴鲤瞧着瞧着便皱起了眉。   季琛很快便发现了裴鲤。   他像是想要过来,又在中途折返了,利落地把这边半场的球收拾好装在球袋里递给了对面的学生。他们似乎还聊了几句。裴鲤远远看着,见季琛背着球拍从侧门走入球场尽头那黑暗里,快步地朝他走过来。   “等很久了?”   季琛伸手去捂裴鲤的脸颊。他的手掌带着运动后的热量。裴鲤由着他摸了一会儿,然后抓着那只手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习惯了球场灯的亮度,学校路灯便显得幽暗。裴鲤侧头去看季琛的脸——像是落在阴影里,走得几步又渐渐明亮起来。   他忽然伸手,揽住了季琛的肩。   季琛刚运动完,要回家洗澡,裴鲤便留在他房间等他。阳台上的洋水仙开得太盛,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馥郁香气。裴鲤随手戳了戳。那盆洋水仙似乎很不满意他的粗暴行为,一整朵花脱离了花萼落在他手上。   裴鲤尴尬地捏着花,刚要毁尸灭迹,背后便传来季琛带着笑的声音:“那盆八千代真的还没枯?”   季琛在裴鲤身侧蹲下。他身上带着沐浴液的香气,融进花香里,一时连花香都没那么刺鼻了。   裴鲤若无其事地把花扔进花盆里:“化作春泥更护花啊。”   季琛乐不可支,左颊上又露出那个小小的酒窝。裴鲤瞧得心痒,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   季琛一怔,笑容扩大:“喜欢酒窝?”   裴鲤便模仿着季琛的语气调笑道:“不喜欢酒窝,喜欢你。”这句话似乎也没什么,可裴鲤刚说完就脸红了,浑身洋溢着微妙的焦躁感,就像那盆洋水仙,一碰就炸。   季琛很体贴地换了个话题。他起身坐在床沿,低头看裴鲤:“今天还顺利吧?”   裴鲤最近都在为此劳心劳力,闻言站起来,抻了抻胳膊长舒一口气,道:“投资意向书签下来了。”   季琛笑道:“恭喜。”   他坐在床上,微微仰头瞧着裴鲤,忽然就伸手抱住了裴鲤的腰。季琛的侧脸贴在裴鲤小腹上,是一个极其温情的动作。   裴鲤浑身一僵,心跳骤快。   季琛抬头:“不喜欢?”   “有点儿别扭,”裴鲤解释道,他把手臂环上季琛的肩,“你知道我——”   季琛打断道:“我知道。”   裴鲤意外地看着他。   季琛说:“我可以等。”   他的眼睛黑亮,眼窝因为瘦而微微凹陷,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眼睫都数得清楚。裴鲤看得心中一动,低声道:“我不想让你等。”   裴鲤想退开半步好弯腰与季琛亲吻,可季琛抱得更紧了。   季琛说:“那我就不等了。”   他用牙齿衔住裴鲤的西裤拉链,轻轻拉了下去。   36   裴鲤眼疾手快地护住了自己的皮带:“小琛!”   季琛停下了动作,却没有挪位儿的意思。   裴鲤尴尬地发现自己在季琛的动作刺激下有了勃`起的趋势。他掰开季琛扣在自己腰后的手臂,退开半步,低声斥道:“干嘛呢……你室友还在隔壁呢。”   “这里隔音很好,”季琛一反寻常地坚持,他的声音有点儿急促,“岑哥经常带女朋友回来过夜,我都听不见的。”   “那是因为你吃安眠药,平时来你这儿都能听见他敲键盘打游戏——”裴鲤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哎哟我去,就这隔音条件他还带女朋友回来啪啪啪啊?公德心呢?是有多饥渴啊。”   裴鲤大学毕业之后租的都是小单间,除了跟季琛合租过之外还真没有跟人合租的经验,颇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季琛被他逗得放松了一些,替室友辩解:“不怪他的——我也想带你回家啪啪啪啊。”   裴鲤立刻涨红了脸:“……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季琛抬起头,无辜道:“跟你。”   季琛刚洗过澡,皮肤都微微泛着红,脸颊都是粉`嫩的,比平时多了几分人气儿。裴鲤却一眼瞧见了他眼角的湿痕。他推开季琛蹲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琛眨了眨眼,有些窘迫:“今天停药了,情绪没控制好——”   裴鲤安慰地亲了亲他的鼻尖,季琛讶异地看着他。   裴鲤觉得可爱,又亲了一口,问道:“为什么停药?”   季琛看起来颇为困窘。他迟疑着开口:“氯丙咪嗪的副作用是性`欲抑制,可能会导致无法勃`起,我想……”季琛顿了顿,垂下目光,低声道:“以防万一。”   裴鲤真的说不出话了。   从病愈之后,季琛就在逐渐恢复原有的性格。他一直有一种不带攻击性的倔强与坚持,未必损人,却是不惜害己也要达成目的。有志者事竟成,裴鲤从来都拿他没办法,大学如是,毕业如是,而今亦如是。   他输得心服口服。   短暂的沉默让季琛有点儿不安。他推了推裴鲤的肩膀,刚想说什么,就被裴鲤整个儿抱进了怀里,毫无章法地一顿乱亲。   季琛乖乖被他亲了一脸的口水,直到裴鲤亲到他脖子上才终于受不了地推开:“痒……”他瞧见裴鲤纠结的神情,莞尔道:“真没事儿。我说等你就是等你。”   “那我说不想让你等就是不想让你等,”裴鲤维持着抱在他身上的姿势,把脑袋埋在他脖颈,“我先去洗个澡。”   说是这么说,裴鲤却还是没舍得立刻松手。   季琛瞧不见裴鲤的神情,闻言想了想,答道:“到此为止就好,你别勉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裴鲤的背,低声道:“不止是为你,也是为我……再喊停一次,我真的会哭给你看啊。”   裴鲤只觉得心都软成了一滩水。他松开手,低声道:“哪里舍得让你哭。”   季琛便笑起来。他看着裴鲤,一双眼熠熠生辉。   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再说什么都像是推脱,可裴鲤对于在季琛家做全套还是心存疑虑:“不然还是回我家吧?”   季琛没想到裴鲤还惦记着让他搬回去的事。他无奈道:“今天是情人节,你猜裴伯伯会不会来查岗?”   裴鲤一僵,叹气道:“前一阵儿太忙,没来得及重新租房子——那怎么办?去宾馆?”   季琛被逗笑了:“好惨。没巢的爱情鸟啊?”   裴鲤一想,还真是,也乐了。   情人节的宾馆不是那么好订的。裴鲤开车载着季琛,一路问了好几家,终于在一家商务酒店订到了房间。   之前再怎么感人旖旎的氛围,等了这么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裴鲤还是头一回与人开`房,尴尬得不行,借口说要先去买换洗内衣就先出门了。   季琛独自等在房间里,坐在落地窗边往下望。21层的高度,只看得见一片璀璨灯海。隔音玻璃效果很好,整个房间里只有壁钟轻微的响动,空阒静谧。   季琛有一种裴鲤不会回来的错觉。他揉了揉脸,调整好情绪,刚想进浴室再做一遍清洁,就看到裴鲤推开了门。   裴鲤尴尬道:“我忘了问……除了套子,还需要什么啊?”   季琛愣愣地看着他。裴鲤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汗毛都要竖起来。他直觉季琛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儿,刚想说点什么,季琛却忽然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在了他身上。   裴鲤不知所措的接住季琛,就听见季琛在耳边用气声说:“我爱你。”   裴鲤立刻脸红了。   季琛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裴鲤也有心宠着他,突发奇想地,一手抱住他腿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季琛还是瘦得厉害,裴鲤把他抱回床上,倒是不很费劲儿,只觉得他的肩胛骨有些硌人。   季琛仍然不说话。裴鲤有心陪他温存一会儿,奈何问题还没解决。他此刻万分后悔之前没有做研究,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尴尬地重复了一遍:“我买了套子和润滑……网上说还有一些清洁工具什么的——”   季琛说:“我做过了。”   “?”   “灌肠和扩张……洗澡的时候都做了。”季琛逐渐恢复了常态,低声答道。   裴鲤惊讶。   季琛凑上去亲他的脸:“蓄谋已久。”   裴鲤说:“那怎么还跟人打球去了?”这句话没过脑子,裴鲤说完就后悔了。他其实没有指责季琛的意思,甚至他还挺高兴季琛跟人交朋友的。只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占有欲,着实没有别的解释。   季琛说:“等到下午也没有收到联络,我以为你不来了,有点儿难过……平时没这么难过的,估计是今天没吃药。”季琛笑了一声,“心情不好,就出去打球了。没想到累得你等了那么久。”   裴鲤立刻道歉:“我的错,没记住日期。”   季琛笑道:“我知道。”   性格与兴趣使然,裴鲤的生命中,分给爱情的份额不太会多。他拥有完满的家庭、友人、事业,之于爱情,在季琛之前完全是零;给季琛的,也只是他丰沛人生很少的一部分。然而对于季琛,那就是全部,那就是足够。   37   裴鲤亲吻着季琛的后背。季琛的衬衫被扔在地上,上面还堆着两团被随手扯下来的内裤。裴鲤的动作挺粗暴的,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季琛紧紧抓着床单跪趴着,直到裴鲤的动作逐渐温柔下来才松开了手指。   他有点儿害怕,但这些许害怕还不足以让他推开裴鲤。   季琛小时候受过冻伤,好在药擦得勤,没怎么留印子,只有蝴蝶骨中间那块儿胳臂够不着,时间长了,就留下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疤。   裴鲤在那块他本以为是胎记的疤痕上亲了一口,低声问:“疼吗?”   季琛趴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疼,都没什么感觉了。”   季琛极瘦,赤`裸的背脊上原本是一种长时间不见日光的惨白,又被裴鲤之前的动作亲出像是淤血一样吻痕来。裴鲤看得有些心疼,夹杂着些许不知来由的兴奋。他凑到季琛耳边宣告道:“小琛,我想上你。”   季琛惊讶地侧头看他。   裴鲤把手肘撑在季琛肋下,一只手掌摸到季琛胸口。季琛的乳蒂很敏感,剧烈运动的时候需要贴乳贴,裴鲤还帮他买过几回对付长跑测试。他控制着力度捏了捏,季琛猝不及防地低哼一声,腰身猛烈地弹起来。   裴鲤忽然得意起来。他低声说:“你别动。”   ***以下河蟹***   ***以上河蟹***   裴鲤翻了个身,抱住季琛,安抚性地轻拍着他的背脊。   季琛喘得厉害,眼圈也红了。被插射对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还是太过了。他随着裴鲤的抚摸逐渐平复呼吸,额头抵在裴鲤的肩窝。精`液的味道从保`险套和床单里渗出来,黏腻而旖旎。   季琛沙着嗓子说:“大衣口袋里有消炎药……”   他其实不想麻烦裴鲤,但他暂时还没力气站起来。   裴鲤又亲了亲他的发顶才起身。季琛发现裴鲤变得有些黏人了,也许是因为性`爱,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裴鲤揽着季琛的腰钻进被子里。季琛感觉后腰窝被亲了一下。有点儿痒。他瑟缩了一下:“我自己来……”   裴鲤专心作业没理他。   下`体传来清凉的触感。季琛放松了绷紧的肌肉。他的腰很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难受劲儿。   他说:“裴鲤。”声音还有些哑。   裴鲤在他后腰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作为回答。   季琛说:“刚才……能接受吗?”   裴鲤没说话。他的手指探进去上药,季琛被摸得腰软。他试图反省刚才的表现,中间裴鲤好像抱怨过什么,但是他又疼又爽,做到后来神志都涣散了,什么也没听清。   季琛想要转身,可裴鲤从背后抱着他,不让他翻过来。季琛觉得后腰上好像抵到了什么。他想了想,犹豫道:“还要做么?”   裴鲤不说话,脸埋在他脖子边。季琛估计裴鲤这是脸红了。他又问了一遍,裴鲤泄愤似的在他脖颈咬了一口。   季琛有些怀疑裴鲤是否喜欢插入的体验,而且他也没力气再来一轮了。   他提议道:“口`交可以吗?我尽量——”   裴鲤忽然捂住了他的嘴。季琛感觉到裴鲤的阴`茎抵在自己臀缝里。硬邦邦的,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裴鲤的语气里带着懊恼:“小琛,别撩我了。”   他把刚刚从季琛大衣里掏出来的药瓶递过去,又把手掌移到季琛眼睛上,低声道:“睡吧。”   季琛咽下了安眠药,依言闭上眼睛。   起先,有灯光从指缝露进来;然后裴鲤关了床头灯,世界便沉入了黑暗。   温暖的、宁静的黑暗。   季琛是被舔醒的。他有些低血压,骨头缝里都酥着,浑身酸软得不想动,懒洋洋地借着将明未明的天光看裴鲤亲吻他的锁骨。   他把手伸下去,摸到了裴鲤晨勃的阴`茎。   裴鲤含糊道:“别管它。”   季琛捏着龟`头摩挲了几下,裴鲤的亲吻一滞,吮出了一枚吻痕。   季琛的手活儿一般,加上裴鲤有意较劲儿,最后季琛手口并用才让他泄出来。裴鲤射的时候没来得及推开季琛,精`液在他嘴角沾了一些,黏腻腻的。裴鲤凑过去想亲他,被季琛躲开了,捂着嘴匆匆往洗手间去。   裴鲤独自留在床上,越想越乐,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跟着进了洗手间,把正在刷牙的季琛抱起来转了个圈,头发都溅上了牙膏沫子。   季琛被裴鲤放下的时候有些脚软,裴鲤干脆从身后揽着他。他说:“小琛,你真好。”   季琛含着漱口水,语调模糊:“比女人还好?”   裴鲤伸手戳了戳季琛的心窝。季琛被戳到乳`头,那里昨夜里还被裴鲤吮肿了,敏感得很,胸口猛地一弓,险些把漱口水喝下去。   裴鲤说:“小琛,你不要跟别人比,我只想要你。”   季琛就不说话了。他漱完口,低声道:“我的错。这太好了,简直是我所设想过最好的结果。都不像是真的。”   裴鲤拿下巴在他头顶蹭了蹭,不纠结真的假的的问题,扯开话题道:“最好的结果?那次好的结果是什么?”   季琛一笑:“你结婚,我远走高飞。”   裴鲤瞠目结舌:“不该是一辈子好兄弟之类的——”   “我没办法跟你做兄弟。”季琛沉静道,“从深圳回来的那次,我其实是想先偷偷去看你一眼,不要这么冒失的。可惜出了点岔子。”他的声音有点懊恼。   裴鲤微微眯起眼:“什么叫‘偷偷看一眼’……而且结果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的。爱人是一件辛苦的事,需要付出努力,忍受痛苦,耗费心力,这些都是我在生病时无法做到的。”季琛微笑着面对镜子里的裴鲤,“我喜欢你,但之前我们谁都没有精力耗费在爱情上。裴鲤,你不觉得现在的我更好吗?”   “当然。”裴鲤捏了捏季琛的下巴。他知道季琛的意思,有一段时间季琛看起来就像是所有负面情绪的混合体,迟钝、呆滞,因为恐惧而木雕一般地拒绝外界交流,脆弱得像会被玫瑰花的细小尖刺割破喉管。   裴鲤知道季琛不想接受那种状态的自己,那也没关系,他可以接受。他会守着季琛,一寸寸地,从深渊里爬回来。   尾声   裴鲤迟到了,而且准备早退。   陈彤旗十分不满:“你昨天手机怎么关机了?知不知道昨天你爹给我打了多少电话?大马路上就连环轰炸,我TM差点开到沟里去!”   裴鲤心不在焉地听着,毫无反省之意。他想要早退去找季琛就得先忙成一个陀螺,基本上没空听陈彤旗抱怨。   陈彤旗气炸了。   他不能找徐哲谈,焦躁地在办公室转了一圈,最后溜出去打电话给季琛。季琛居然没在工作,自称是请假在家,嗓子还有点儿哑。陈彤旗联想起裴鲤昨晚的手机关机,放飞想象,一时都忘了打电话的初衷。   他说:“小琛啊,你们真的……”   季琛说:“嗯。”   陈彤旗头皮发麻,想想却又着实是百感交集。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裴叔叔那里……”   季琛说:“还能怎么样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顿了顿,他续道:“如果裴鲤决定放弃……那也是他的考虑。反正我不会再放手了。他不是我的责任。”   他是我的爱人。   裴鲤到季琛家的时候发现季琛在电脑桌前看卷宗。阳台上风信子已经谢了一半。裴鲤从袋子里掏出一盆新买的八千代搁在它旁边。   季琛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他忙活。耳机搁在桌面上,外泄出粤语歌的音调。   裴鲤跟着哼了两句:“这盼望很悠长,亦决心等到尾,等得起——”这首歌一直在季琛的歌单里,裴鲤听了不知多少次,词是不懂的,发音却早就记下了。   他瞥了一眼屏幕:“叫什么来着……《命硬》?”   季琛但笑不语。   裴鲤疑惑道:“今天怎么了?有点……”志得意满?得意忘形?都不是好词儿,但都还挺贴切的。他伸手戳了戳季琛的酒窝。   季琛按着他的手只是笑:“我高兴啊。”   无倚仗的时候,行大道如履薄冰;有倚仗的时候,攀山岳如履平地。   裴鲤还记挂着深圳的事,顺势说:“既然高兴,就顺便讲讲你当时到底为什么走了。说好二月告诉我的。”   季琛是真给忘了,这会儿裴鲤提到才想起来这一茬儿。他拧起眉头,纠结道:“我反悔了行不行啊。”   裴鲤疑惑,见季琛是真不想讲,思索片刻,宽容大量道:“行吧,你先保证再也不悄无声息跑路了,我再考虑考虑。”   季琛便露出一个笑容来:“爱你。”   裴鲤故作冷淡道:“这一招早就没用了!”   季琛失笑。这回他并不是想转移裴鲤的注意力。他只是真的想说这句话。   裴鲤到底还是有些脸红。为了掩饰,他屈起手指在季琛脑门弹了一下,转移话题道:“陈彤旗跟我说了一些事……嗨,你不信就不信吧,你先看着。你看着我,你看着飞讯。”   飞讯遇到过那么多问题,它还会遇到更多问题,一个接一个堆在裴鲤肩膀上,要把他压到尘土里去。可它值得。   季琛同样值得。   裴鲤说:“你看着吧,一切都会好的。   季琛便柔声答道:“我看着你呢。”   他看着呢。   让冬天的留给冬天。   他看见的是凛冬之后,春的预兆。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